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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儿郎

1999-01-04何申

当代 1999年6期
关键词:大姑儿子

何申

新学期刚开学第四天,市旅游局资深导游贾立山就接到八中教导处的电话。贾立山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学校来电话。电话是同办公室的女导游小姜接的,一听是八中来的,他赶紧给小姜打手势,小姜挺精,立刻说贾导给美国客人导游去了。那边说甭管美国还是英国我这不是伊拉克,你告诉他必须来学校一趟,否则,他儿子贾小朋就不要上学了!

看来,令人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学校这是在下逐客令。贾立山立刻给在广告公司搞业务的妻子常亚妮打电话。亚妮揽广告满天飞,只能呼她,连着呼了两遍,她才回电话,一听让她去学校她就急了,说上个学期一共被学校传了十八次,我就去了十七回,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当父亲的总该去了。贾立山说我实在太忙脱不出身,好几拨客人等着呢。亚妮说我这儿更忙,刚才在街上把人撞了,正陪人家在医院看呢。贾立山一听心里就凉了,亚妮新学开汽车,二把刀,前两天愣把十字路口的警察指挥圆台撞翻,幸亏上面没人。看来不撞人不罢休,今天到了撞了。小姜说为了孩子的前途,贾老师你还是去一趟吧,反正在学校那儿人人平等,都是家长。贾立山叹口气说你孩子还上幼儿园,上了学你就知道了,学校那是最不讲平等的,我在旅游界好歹也有点小名气,还是市级拔尖人才,到了八中,狗屁不是,上次去学校开家长会,椅子不够,老师一听我是小朋的家长,愣指着墙角说你站着吧,你搞导游腿有劲。后来听说,那墙角是我儿子经常站的地方,打上中学就让他承包了。

硬着头皮去学校,一路上贾立山心里反复默诵“养不教,父之过”,以调整情绪。见到五十来岁的女班主任曹老师他就道歉,曹老师却怒火不消说:“你儿子上学期就把我坑够,弄得我连个先进工作者都没评上。也罢,咱为学生就牺牲自己吧,我又同意他接着念初一。这回搞班级队列检阅,我看他又高又壮,让他当旗手,他可好,竟然在关键时刻连人带旗子都不见了,全学校每个班都四面旗子打头,唯独我这个班三面,叫我丢了大脸!”

贾立山这才明白被传来的原因。他恍惚记得家里绳上晾过被单那么大一块红绸子,还问过小朋,小朋两手洗得发白,笑而不答。贾立山无论如何也得为儿子辩护几句了,他说:“我儿子可能拿回家洗了……”

“是洗了,洗没啦!”

“不可能吧,就是来贼,也不会偷那东西……”

“算啦,不提这事啦。今年学校全力抓教学质量,你儿子肯定是跟不上,你们是转学,还是咋着,自己想办法吧。”曹老师平静下来,很认真地说。

贾立山头上冒了汗:“能不能再给个机会,他还小,还可以进步……”

曹老师说:“体重都快二百斤了吧,还小吗?”

贾立山说:“一百八十三斤半,我正控制呢,不让他多吃,争取先在体育课上有所突破。”

旁边一个人说:“要不让你儿子练举重去吧。体育课有引体向上,你儿子那么沉,恐怕连一个都拉不上去。”

贾立山想瞪那人一眼,却不敢,在目前情况下,看来只能装孙子。他琢磨得把气氛缓和一下,就笑道:“咱们八中,啊,八中嘛,就是八路军,您就当我儿子是那日本俘虏,好歹给口吃的,留着吧。”

曹老师被逗乐了,但旁边那个人又说了:“有你儿子那么胖的俘虏吗?八路军得行军打仗,谁伺候他呀。”

贾立山被激怒了,扭头问:“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劲跟着掺合!”

那人脸变了色。曹老师忙说那是严处长,管学生的。这下折子啦,碰到枪口上去了。往下甭管贾立山咋央求,严处长都拿学校定的条例说话。说来说去,说得贾立山也服气了,直骂自己我哪辈子缺了德,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当初咋不一生下就把他掐死、闷死,或者送给人呢……

到了还是曹老师说:“不是我们撵你儿子,你让他在这儿上,他也是受罪,弄得咱们都不好受,求求你,想个法儿吧……”

贾立山傻啦,人家头发都白了一半的曹老师竟然求起自己,这太出乎意料了。贾立山心酸了,这曹老师对学生特负责,头年动了一次大手术,拆了线没多少日子就上课……

“我儿子在哪儿?”

“两天没来了……”

贾立山一跺脚就往外跑,严处长和曹老师都喊你要冷静别胡来,贾立山根本没听见。

热河市是座旅游名城,靠的是这有一座清代的皇家园林——避暑山庄,又称离宫。离宫之外,还有一群古庙,称外八庙。外八庙其实不止八个庙,有十多座,原因是当年有八座庙吃皇粮,北京那有三十二座,一共四十。相对北京而言,这称外八庙。现在,热河市不少人都吃老祖宗留下这些文物的饭。贾立山自学成才,从当初制镜厂的木工,一点点熬到现在这个地步,其中辛酸苦辣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煞费了苦心,两岁就教小朋背唐诗,三岁练毛笔字,还上过什么美术班、音乐班、舞蹈班、体操班……按贾立山的想法,上了这么多早日成材的班,瞎猫碰死耗子,你也得给爹娘碰出点“彩”来。不成想碰来碰去,学过的这些一样没用上,没学的却无师自通,小朋迷上了“电子”班。可惜这电子班不是打字呀上网呀那个微机,要是那个还让贾立山宽点心呢,儿子迷的是街道两旁的“电子游艺机”,一玩上啥都不顾了,瞪着眼珠儿,浑身乱颤地按钮儿,一按按一宿,转天看电视叭叭叭一个劲换频道,亚妮说你干嘛总按遥控器,小朋说习惯了,一见鼓起来的东西就想按。说这话时是夏天,特热,亚妮穿个小背心,胸脯鼓鼓的。贾立山一把将亚妮拉到屋里,扔过一件长袖衣服,说你把那鼓的两点遮上,回头他失手了对谁都不好。当时,贾立山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他顺顺当当把初一念下来,所以,听说他又玩上了游艺机,忍了又忍没发火。可现在不行啦,初一期末考个一团糟,留级,留级如今也不让念了,往下咋办呀……

“杀了他!今天说啥也要杀了他!杀不了,也得打他个半残废。”

贾立山心里怀着一股杀气,开着摩托可大街窜,见有游艺机的地方就进。热河市面积不大,有数的几条街,西大街是当年皇上从北京到避暑山庄来的最后一段御道,建有三道牌楼,东大街是新扩建的,大黑门督统府成了文物,旁边是市委市政府,东南走向的主街叫南营子大街,是热河市的繁华所在。可以玩游艺机的地方一共是二十八处半,那半处是因为它开一阵关一阵,这些情况绝对准确。五月节时小朋他太爷死了,一百零一岁,再活也没大劲了。发送那天早上,小朋的爷说重孙子里小朋最大,得去。贾立山心里不愿意嘴里不敢反对,就给学校打电话请假。电话还没打完,小朋说出去玩会儿,就不见了。后来派出好几个人分头去找,找的人回来一归拢,说找了二十八处,也没见到小朋。小朋爷爷当时就跟立山急了,说你爷爷最喜欢小朋,小朋不来,灵车不走。就把贾立山急得可屋子推磨,瞎转悠。后来还是亚妮说体育场看台下还有一家,立山说那家好像让公安局给封了。旁人说去看看,一看还真从那找着了小朋,小朋说这里有个节目特棒,你一赢那女的就脱衣服,你们要不来,我就让她都脱光。气得贾立山到了火化场愣是哭不出眼泪来。

……

贾立山又找了几家,就奔体育场,到那一看又给封了。这时候就看路边围着一群人,各各伸着脖子朝当中看,贾立山停下车上前看,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电线杆子旁闭着眼,脸色发白,全是汗。旁边有人说:“下岗的,总去卖血。”

贾立山仔细一瞅,认识,是自己的中学同学赵玉玲,前些天还见她在离宫门口卖冷饮呢,还跟她聊天,听说她儿子念书特好,让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给录取了,将来肯定是博士或博士以后的什么高级人才。怎么一转眼她迷晕到电线杆下了。贾立山就要上前,被旁边人们一边抓住,说:“别去。”

“为啥?”

“万一赖上你呢?”

贾立山瞥了那人一眼,但也没太急。人家也是好心,像《离开雷锋的日子里》乔安山那样被人赖的事,这阵子光热河市就出了好几档,弄得那些好见义勇为的人上街身上都带着笔纸,送您到医院前,您先写肇事者不是我,免得将来出麻烦。贾立山叫声赵玉玲,赵玉玲慢慢睁开眼,贾立山从旁人手里接过一罐健力宝让她喝,喝了几口她缓过来了,晃晃脑袋说没事了没事了。众人散去,贾立山扶她站起来说:“多悬呀,你咋卖起血来了!”

赵玉玲说:“迎国庆卫生大检查,把我那个点给撤了。”

贾立山说:“撤了你就卖血?”

赵玉玲说:“听说要义务献血了,也卖不了几回了。”

贾立山问:“你儿子念书不是不要钱吗?”

赵玉玲说:“学费不要。吃饭、书费、衣服总得花钱。我家那位又有病。”

贾立山心中暗暗叫苦,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一百多块,说你快点回家歇着吧,回头我帮你找个地方卖冷饮,可不能再卖血了。赵玉玲说啥也不要钱,说后一件事如果办成,你就是我们全家特别是我儿子的恩人。说着她手里比划一个八字,意思是科技大学读八年呢。贾立山鼻子发酸,赶紧接着找儿子,边找边想,佛祖啊佛祖,您普渡众生的大船上肯定载着人们的命运,真该让天下芸芸众生平摊一下子,像赵玉玲这样的,您给她些财,减点那个“才”,她儿子念普通大学不就挺好吗。自己这儿呢,哪怕少挣点,给儿子点“才”,哪怕念到初中毕业呢!这可好,人家一念就是八年,都有点嫌长了。自己这连给八路军当俘虏人家都不要,硬逼我们去“皇军”那头,小朋从小看了电影就爱装日本鬼子,举个木头刀喊嘟嘟西给,叫你喊!这回喊着啦!

头道牌楼在初秋明丽的阳光下更显得富丽堂皇,“光天化日”四个斗大的金字闪闪发光。跑到第十家电子游艺厅后,摩托车说啥打不着火了,贾立山瞅着头道牌楼心想,朗朗晴日,荡荡乾坤,光天化日,两个文明,我这儿子你能上哪去呢……

“贾叔,您是找小朋吧?”

贾小朋的小学同学刘宾骑辆山地车过来。刘宾他爸妈开饭店,家里有钱,刘宾功课更差,半年前就让学校劝退了,贾立山曾严禁小朋和刘宾来往。但眼下刘宾却挺有礼貌,穿一身像阿根廷国家足球队竖道道的运动装,脑袋冒着汗,像刚踢了一场球。

“小朋在哪儿?”

“他不让我告诉旁人。”

“我是他爸,不是旁人。”

“小朋正练着呢,教练不让打扰。”

“练什么?”

刘宾把贾立山领进路边一个大院。贾立山一看太认识这啦,这就是他工作过的制镜厂呀,那时自己整天跟木头打交道,大电锯铮铮响破板子,大刨子唰唰刨板条,小锤子当当钉镜框。还刷油漆,割玻璃,啥活都干。小厂子嘛,男的少,女的多,男的就得啥活都干,有一阵盖简易车间,贾立山还干过泥瓦匠。就在这么个环境下,贾立山坚持读书,把有关离宫和外八庙的书和资料翻了个够,光康熙和乾隆在这儿写的诗就熟背了三百多首,还有大量的佛教知识,全是自己硬啃下来的,这才有后来一步步从车间到工会,再到二轻局,再到山庄管理处,到旅游局……

触景生情,物在人去,制镜厂早被旁的厂兼并了,这院子成了露天仓库,堆着不少废铁啥的。但贾立山他们盖的车间还在,墙上隐约还能看见“严禁烟火”四个大字,正是出自贾立山之手。

“贾叔,就在这儿,您看。”刘宾指着糊着报纸的破窗户说。

贾立山朝里望,里面一伙子年轻人光着膀子打架呢,有一个鼻子都流血了。贾立山嘴唇都哆嗦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么打架……”

刘宾说:“不是打架,是练拳击的。”

贾立山再仔细瞅瞅,可不是嘛,都戴着拳套呢,房梁上还吊的沙袋,贾小朋在里面,正对着沙袋抡拳头,打得咚咚响,一身肥肉跟着颤……贾立山不由自主摸摸自己干巴巴的肋骨,心想按常理是爹打儿子,儿子不敢还手,可眼下思想解放的年代,你就不能拿当年爹打自己时的观念去看,万一儿子还了手,又属于正当防卫范畴,自己可比那沙包差远了。别说打出苦胆来,就是在家躺几天,那些旅游团就得受影响,万一哪位嘴欠说热河市名导让儿子打倒了,岂不是有伤体统。

贾立山顿时凶气全消,扭头正要跟刘宾说啥,常亚妮坐着广告公司梁经理的新桑塔纳2000找来了。贾立山说你不是在医院吗,亚妮说严处长曹老师呼我,怕你跟儿子玩命。贾立山问你咋知道这儿。亚妮说小朋告诉过他在这练拳。贾立山瞥了一眼坐在车里的瘦子梁经理,恶狠狠地说:“好啊,这地方不错,我准备也来练。”

亚妮扬起弯眉:“你练,干什么?”

贾立山说:“准备暴打歪五六的经理,使他们走到正确的经商道路上来。”

亚妮听明白了:“你损不损呀!人家开车送我来,你还说这话。你跟那么多当导游的丫头天天在一起,我说你啥了?”

贾立山瞅瞅刘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刘宾倒很大方,认真地说:“没关系,你们说吧,这些话我爸我妈在家里经常说,比你们说得还具体,有名有姓……”

贾立山赶紧拍刘宾的肩头说:“得得,不说这个。刘宾呀,你现在干什么呢?”

刘宾指指屋里:“就练这个。”

亚妮问:“那你将来怎么办?”

刘宾说:“我爸说了,让我练好功夫,当武警。”

贾立山和亚妮像同时触电了一样,俩人目光啪地碰在一起,几乎分秒不差地张嘴说:“当兵!”

看来眼下最佳选择,就是让小朋去当兵。这事没敢跟小朋说,一说他更理直气壮不念书了,而且,万一当不上呢,还得让他念书。再去求严处长曹老师也好,或者换个学校也罢,念书这条道是不能轻易扔的。不过,这二年在当兵的青年中,确有一些念书实在念不下去的学生,绿军装一穿,大红花一戴,个人、家庭、学校三欢喜。贾立山和亚妮回家跟小朋爷爷奶奶说,他奶奶坚决反对,说不管孩子长多高,毕竟是刚满十五岁的孩子,到部队上他也受不了苦呀。小朋的二姑说算啦算啦,可别打这个主意,听说今年的兵去青藏高原,条件太艰苦。小朋爷爷退休两年了,原先是会计,他没反对,但他说:“孩子受点苦,不是坏事。问题是,他不够年龄呀,也当不上呀。”

亚妮说:“现在城里孩子当兵的,有几个够年龄的?想办法把年龄改了就是了,我们公司梁经理女儿也十五,去年就去广州了,电话员。”

贾立山特讨厌那个梁经理,梁跟他妻子离婚前就跟好几个女人乱搞,这阵子又对亚妮大献殷勤。贾立山多次跟亚妮说你要注意啦,梁大热天的都感冒,是不是得了艾滋病,没了免疫力。把亚妮气得好几天不跟贾立山说话。贾立山说:“咱们现在是说小朋当兵,没必要提别人。咱又不是喝大河水长大的,管那么宽做什么。”

亚妮急了:“我这不是举个例子嘛!咱们也没经过这种事,到时候也得请人帮忙,光靠咱们自己,知道怎么托门子走路子。”

贾立山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说:“孩子当兵是得托人,可不能逮谁都托。要是那么着,我宁愿让我儿子上街练摊去,实在不行去卖冷饮,我也不给某人低三下四。”

亚妮拎起小包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说罢,噔噔噔下楼去了。

这一下,把小朋爷爷奶奶气够呛。他奶奶说我说去不得吧,还没去你们两口子就干起来,要是去了,你们还不得闹了离婚。他爷爷坐在一旁直叹气,说惭愧呀,自己这辈子也没混出个模样来,光认识账本,连个像样的头头脑脑都没交上,如今也不能给儿孙办什么事。贾立山挺孝顺,忙说您老可别往那上想,人家父母都是农民又咋了。小朋的大姑说:“就是,就是。现在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看咱们谁也别生气,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该咋办,分头去落实。小朋当三年兵,回来就能安排工作,这好事不能不干。我家老二还是中专毕业呢,到现在还不是在家呆着。好歹她是女孩,不惹祸,小朋要是往社会上一撒,那可就麻烦了,我们邻居一个小子给他爹妈带回个大肚子闺女,把那家老的都急疯了……”

“哎哟天呀……”

小朋奶奶顿时就头晕,一量血压高压都二百出头了,赶紧吃降压药让她躺着别动,其他人转移到另一个屋接着商量。最后决定先摸清当兵需要通过哪些关卡,然后再研究怎么一条条去落实。临走时大姑嘱咐贾立山别跟亚妮闹气,起码现在不是闹气的时候,孩子当兵是件大事,需要大家共同操心。贾立山心里还有话,但也不好意思跟姐姐说,只好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句走了。

往下贾立山就觉得精神总集中不起来,连着好几天都迷糊,见人就问当兵的事。一天下午,领客人去游览普宁寺,进山门之后看碑亭,碑上有汉满蒙藏四种文字,是康熙为纪念新疆准噶尔战役胜利而撰。对这段历史,贾立山可以说是烂熟于心,碑文倒背如流,给客人起码也讲有一百遍了。但不知怎么讲着讲着就把“大清将士”说成“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听的人都乐了。贾立山毕竟是多年的导游,顺水推舟地说我这不过打个比方,就像是有意来个小幽默,也就滑过去了,可往下参观展室里八旗兵的服装甲胄,他眼前又不由自主地就出现了绿军装……正好小姜也带着几个客人过来,他忙请小姜把两拨人马合到一起,他去禅房找关子林。

关子林是喇嘛,是这个庙的副总管,比贾立山小三岁,是十多年前从内蒙古大草原的一个庙调过来的。关子林好客,贾立山好学,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朋友。关子林住的是平房两间,里屋住人,外屋会客兼办公。一见面关子林就问:“看你神色不定,必有心事。”

贾立山忽啦就想起赵玉玲的事,忙说了一遍,问能不能在这儿给她找个卖冷饮的地方。关子林乐了,说若是扶贫济困,一定想方设法帮助,若是另有所图,就不管了。贾立山笑道我要是找小秘也不会找卖冷饮的呀。关子林点头说那也是。接着贾立山叹了口气,就提起儿子当兵不知道怎么走门路的事。不料关子林一抖长袍站起来,从书架上拿起一个用高射机枪子弹壳做的工艺品,指着对贾立山说:“来早不如来巧,刚才来个河南哪个县武装部的,说谁的孩子想当兵可以找他。这会儿还没走呢。”

贾立山喜出望外:“我的活佛哟,你可真是救苦救难呀,快带我去找他!”

两人噌噌奔后排禅房,一下子就找着了。那人一身戎装,拎个大黑皮兜子,正跟总管说自己那个县是贫困县,做些小工艺品请购买,也算给予支持。又拿出介绍信和一个本子,本子上是许多人的签字。关子林和贾立山一进来,把那人吓了一跳,后来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人乐了,自我介绍姓苏,单字一个军,说除了北京三总部没大把握,若是到一般部队当兵,那是很简单的事。贾立山心花怒放,忙把儿子的情况介绍一番。苏军连连点头说条件很理想呀,这么高的个这么壮的身体,到部队锻炼一下,俺可以介绍他去八一体工大队,没准是个优秀运动员的苗子。他问:“你们认识刘国梁吗?”贾立山好打乒乓球,哪能不认识刘国梁,忙点头。苏军说刘国梁就是经他推荐去的部队。贾立山仔细一想,刘国梁原籍还真是河南的,看来这苏军有两下子。

话很投机,苏军说干脆我给省军区副司令打个电话,他主管征兵。总管说这有电话。苏军一个电话拨过去,那边就有一个很重的河南口音说:“不就是当个小兵子嘛,好说,你回来一趟,俺给你个指标,再把他带来就是了,就留俺们军区大院里吧。”

声音挺大,贾立山听得清清楚楚。要是就他一个人,他非得蹦起来不可。但他还算清醒,马上就想人家苏军回河南,自己咋也得给副司令带些什么礼物吧。没等他开口,苏军说你不用想那些用不着的,俺这个人只愿意帮朋友不图报酬,俺这就回去,路费啥的俺都能报销。接着他又说:“眼下骗子挺多。不过,俺这儿你尽管放心,在你儿子进部队之前,你一分钱也别花。啥时候你到部队上住了一段,看清没有假,你想谢俺一下,俺兴许才接受。”

贾立山听得直点头。要是这么着,万无一失呀,就是他回趟河南没拿回指标,咱也没损失。可如何感谢人家呢?贾立山指着兜里的工艺品说:“你背着怪沉的,留下吧。”

苏军说:“这是帮旁人卖的,俺正不想管了呢。不过,东西怪好的。”

贾立山心血来潮:“这么着,东西都卖给我,回头我再卖给旁人。”

苏军说:“那不合适,好像我为了让你卖东西似的。”他瞅瞅贾立山腰中BP机说,“要不,你把BP机放在我这,三天以后,万一我找不着你,你好呼我。”

贾立山这BP机是一开始那种比较便宜的,但便宜也值个七八百。他有点舍不得,但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这兜子工艺品,咋也顶四五百的,也亏不到哪去。苏军留下名片,说我这就走,万一要是不成,我回来还给你BP机,东西还归我。

送苏军出了山门,关子林说这事怎么跟演戏一样,你们进展得也太快了。贾立山说反正咱也损失不了什么,实在不行,就等于换了这些工艺品,说不定一转手还能多卖几个钱呢。关子林十指合拢,说菩萨保佑你万事如意。贾立山脸红了:“不好意思,不该起多卖钱的心思。”两人于是又议起赵玉玲的事,一致要帮帮这个苦命的女人。

贾立山背着沉沉的兜子满心欢喜回到家,做了几个菜等亚妮和小朋回来。都晚上七点了,一个人影也不见。贾立山直想发火,转念又劝自己算了吧,大丈夫在世,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气大不养家,还是和为贵。他立刻呼亚妮,又留言“大功告成,速归”,然后又往小朋爷爷家挂电话,问小朋在那不。他爷说在这儿,正给他讲如果到部队上,应该怎样当一个优秀的战士。贾立山说不是先不跟他说吗。他爷爷说不行呀,小朋一来你妈就全给说了。贾立山有些紧张问:“小朋怎么说的?”

“他当然是特别想当兵,还想去搞导弹。”

贾立山松了口气。这也是让人担心的。回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个差不多,小朋却不愿意去,那不是活糟践人嘛!他立刻简单地把遇见苏军一事跟父亲说了一遍,意思是很有希望。刚说完,老爷子连说好好好,说我这还有一本“文革”以前出的《红旗飘飘》老书,全是写解放军优良传统的,我得让小朋认真学学,去部队咋也得当个五好战士……

贾立山心中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五好战士。他赶紧跟父亲说快让小朋回来,我们全家也得在一起商量商量。放下电话不一小会儿,亚妮捧个大蛋糕回来,进屋就问:“你真把当兵的事办成啦?”

贾立山说:“刚有个头绪。不过,你也没必要买蛋糕,要庆祝也得等穿上军装以后。”

亚妮说:“今天是我生日,我都忘了,还是梁经理记着,送给我的。”

贾立山心口顿时堵堵的,他娘的,要是没有人工流产和避孕措施,他姓梁的养多少孩子他都记不住,他怎么竟然能记住你的生日……

“你愣着干嘛,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可把我愁死了。我打听了,没有毕业证,街道根本就不给报名。”亚妮摘耳环脱西装拽丝袜,一会儿就换了装束,再洗把脸,把红嘴唇蓝眼影都抹回去,倒显得自然了。

贾立山暗道把姓梁的事先放放,当务之急是儿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一个一个地治理整顿。他喝了口啤酒,指着饭菜说:“等小朋回来一块说吧,省得说两遍。”

“说吧,我回来啦。”

小朋背个鼓囊囊的大书包进了屋。他爷爷家离着很近,小朋几个姑姑也都在这左右住。热河市面积小,小也就有小的方便,不像北京天津那些大城市,说去串个门一坐车就是两钟头,在这里两个钟头就跑八沟去了。八沟是热河市下属的一个大县,水土好,产粮食,女子也长得美。亚妮的娘家就在八沟,她家姐七个,没小子,亚妮是老三。按老百姓的讲法,是吃干粮吃边儿,娶媳妇娶三儿。锅边干粮熟得透,吃着香,三丫头精明能干,会当家。亚妮倒是有点小聪明,凭着不错的模样和叭叭叭的小嘴,从快要不行的一个外贸公司噌噌进了广告公司,钱不少挣,可也正因为如此,才给贾立山带来不少烦恼。

小朋扔下书包就要吃蛋糕,贾立山赶紧制止住,说儿子你也知道了,要是成了呢,你就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你得从现在起就像个样,大气点。亚妮说对极啦,我已经托人去派出所给你改年龄,改成十八,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得像个样……

小朋瞅着蛋糕愣了一阵,好半天没说话。贾立山说过去在家里我总是教训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受压抑,往后不会这样了,你有话就说吧。亚妮在屋里转了两圈,拿出一团红绸子说:“儿子,妈对不起你,那天有一家饭馆开业,我答应给买剪彩的红绸子,头天晚上喝多了,忘了。看见绳儿上晾的红绸子,我还以为是结婚用的被面子呢,就拿去给使了……”

闹半天是她干的好事!贾立山真想上前给亚妮两脚。但小朋却对此毫无反应,他挺平静地说:“那些事都过去了。像我这样的学生,从小挨训挨打,也习惯了,你们这么客气对我,反倒不舒服。本来,我也能把书念好,可就有那么几回,我贪玩成绩上不去,老师和你们把我往坏里一说,说得我不知道怎么报复你们,干脆,我破罐破摔,让你们接茬着急。等到后来,想撵也撵不上了,就成了今天这样。”

贾立山皱着眉头问:“这话你怎么不早跟我们说。”

小朋说:“你脑子里全是庙,我妈想的全是钱,我跟谁说……”

亚妮笑着说:“算啦算啦,咱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吧。往后,我们一定关心你,咱们喝酒庆祝一下吧。”

贾立山却好半天才转过劲来。喝着啤酒,他把在庙里遇见苏军的事说了一遍,但他把苏军说成是关子林的老朋友。亚妮和小朋都认识关子林,一听都觉得可信。因为听旁人也说过,人家部队大首长想让谁当兵,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每年冬天谁都见过,整火车整火车的新兵往外拉,多个十个八个的,真不算啥。

不过,小朋说他不想去军区大院当兵,要当就去连队,守边疆、守海防都行,最好是去二炮,搞导弹,那东西在现代战争中威力最大。小朋说着就掏书包,里面有拳套有光碟,还有不少书。

贾立山说:“你不是练拳,想当武警吗?”

小朋笑了:“那都是我和刘宾安排好的。我怕你打我,就得装装样子,我这么胖,跑不动,当什么武警。”

贾立山脸上发烧,原来上了儿子的当。他立刻指着光碟问:“这是什么内容的?是不是黄色的?”

亚妮说:“儿子,你才十五,不能那么早知道那些事。你从部队回来,我准给你找个对象,到时候,也不犯错误……”

贾立山拍拍桌子:“打住,打住!你说哪去了。”

亚妮说:“我跟我儿子把这事说清楚得啦,要不然他心里也一个劲惦记着。”

小朋乐了:“我才不惦记着呢。这光盘是二次世界大战战例,像什么北非战役、诺曼底战役,我要研究研究。还有介绍飞毛腿导弹的,我在游艺厅就打过满分。”

亚妮点点头:“闹半天你不是光玩脱衣服的呀。”

这顿饭在他们的记忆中是吃得少有的愉快。特别是小朋说了不少心里话,贾立山在一旁听得直发愣,心里说这是我的儿子吗?我儿子还能说出这些来?过去坐在饭桌前,儿子就跟受审似的,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剩下就是一个劲地猛吃,吃完就走。没想到呀没想到,看来儿子不是不可救药,要是早点如此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可能也不会吃得这么胖。据说人在心情舒畅时,吃饭时脉络通血液稳,五脏六腑都互相关照,食物吃下后就运作正常,迅速补充到全身各部位去。要是别别扭扭满腹心事坐在饭桌旁,那就没这种结果,下去的食物或者不消化,或者使劲长肉。比如有的大款肚子特大,就跟他吃饭时心里想事有关系。同样都是猪,野猪也不少吃,它就不往胖里发展,家猪呢,圈得难受,只能胡吃闷睡,于是就长肉。贾立山看着儿子肉乎乎的脖子,暗叫一声惭愧呀,这回说啥也让儿子当上兵,到那大学校的广阔天地里撒着欢儿地舒展一下筋骨。再在家呆下去,人都得吃废了。

儿子一高兴,饭也吃得不多,这令亚妮很开心,她一直为儿子这身肉发愁。吃完饭,她主动给曹老师打个电话,请务必再让小朋坚持几个月,反正到阳历年前我们就转学。亚妮挺精,没提当兵的事,免得节外生枝。曹老师说可以,并又一次解释自己的苦衷。亚妮听了几句就打断她的话,把电话就挂了。贾立山说你怎么也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多不礼貌。亚妮说那么多回当着其他家长数道我,她怎么不讲礼貌,我这回也来一次,往后我也用不着求他们了,我再也不登学校大门一步。

贾立山指指小朋的房间又摆摆手,亚妮点点头,眼睛亮亮地一笑。说老实话,她这一笑还真好看,柳叶眉,杏核眼,瓜子脸,小鼻子小嘴端端正正,白白的脖子,往下可想而知,正经一个美人模子。贾立山也就心动了 ,盼着快点上床睡觉。有一两年了,贾立山对床笫之事有些畏惧,一是他前列腺有炎症,影响这个功能;二是他想学学佛教里的密宗功,修身养性。其实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有一点,即心事太多,一想单位的事,一想儿子的学习、还有亚妮,顿时兴趣全无,河边稀泥一摊。亚妮对此非常不满意,曾问你是不是跟我搞对象时把年龄改了,这有点像老头子的,贾立山反问你怎么知道老头子的是这样,两人为这半夜时干起来过。

关了大灯,留个小台灯,屋里朦朦胧胧,贾立山感觉不错,搂过亚妮亲热了一下,却见亚妮皱个眉头想什么。贾立山知道自己有毛病,不敢分散精力,嘴里叨叨叨,紧个劲地煽情,好不容易调整得怪不错的,亚妮在下面忽然说:“不行,不行……”

贾立山一下子冒了汗,停下来问:“我怎么不行,我觉得挺好的……”

亚妮坐起来说:“我是说那个事不行,我得问问你。这个苏军……苏军……苏联不是解体了吗?哪来的苏军?”

贾立山没好气地说:“人家姓苏名军,跟苏联军队有什么关系。”

亚妮说:“我估摸这名字是假的。你想想,美帝、苏修、日本,谁愿意起这样的名字?你说这个苏军三十多岁,他出生肯定在六十年代,那时候咱们国家跟赫鲁晓夫正干架呢,当家长的怎么能给孩子起这名字?”

别看亚妮平时大大咧咧,对这事的分析还挺有点道理,令贾立山不得不认真考虑。贾立山拎过兜子,掏出一些工艺品和子弹壳,说他跟部队准有联系,要不他哪来的这些东西。亚妮一巴掌扇在贾立山的后脊梁上,气呼呼地说:“整个一个傻冒,人家就挣你这个钱呢!”

贾立山有点发蒙,但仍不敢相信这是个圈套,指着电话说:“咱们等三天,没准能来电话。不来我呼他。”

亚妮说:“他要来电话,我就不姓常,改姓短了。呼他?你呼鬼吧!”

还真让亚妮说个准,都六天过去了,苏军也没来电话。贾立山背着那兜子工艺品,到单位问有人要不,小姜说昨天还来俩说河南话的来卖这东西,还问谁的孩子想当兵可以找他。贾立山问他们叫什么。小姜说其中有一个叫什么英军,还说他刚给咱们这的一个孩子办到部队上去了,直接进的省军区大院。贾立山一听咬牙切齿,说好呀,才这么两天,你又转英国那去了,看我抓着你怎么收拾。小姜和同志们问出了什么事,贾立山不好意思说挨骗这事,只得支支吾吾对付过去,接着推销工艺品。同事们一看都乐了,说这跟那两人卖的一模一样,连兜子都一样,老贾你干脆买身绿衣服穿上卖这东西得了。

贾立山彻底服了亚妮,回家说这回听你的吧。亚妮说那好吧,眼下得兵分三路,一路是去派出所改年龄,一路是去办毕业证,一路是做街道的工作,你自己挑一项吧。贾立山琢磨琢磨说我在教委有熟人,我还是办毕业证去。亚妮说也好,街道的工作就分配给你爸你妈,我去改年龄,贾立山发愁说我爸我妈怕是不接受吧。亚妮说不能光看着孙子高兴,还得为孙子排忧解难,小朋的户口跟他们在一块,街道老太太跟你妈又熟,这任务他们不接谁接。你去下达吧,如果不能按时完成,小朋被学校除了名,就跟他们二老过。

贾立山寻思再三,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二老。路过居委会时,就见墙上黑板写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字样,自行车棚旁,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开会。他仔细瞅,小朋的奶奶坐在头一排。贾立山顿时心宽些,赶紧上楼,见到父亲说:“赶紧把我妈治血压高的药都准备好……”

老爷子愣了:“才降下去,你还盼着再高上去咋着?”

贾立山说:“唉,往下估计还得高好几回呢。是这么回事……”他就把亚妮分配下来的任务说了一番。

老爷子愣了半天问:“你那个苏军呢?”

贾立山脸上火辣辣地说:“都变成独联体俄罗斯了,可别提他了,咱还是一心跟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吧。”

老爷子坚决地摇摇头:“我考虑再三,我虽然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但我参加工作几十年,受党的教育,我不能干这种事。”

贾立山没想到父亲先翻锅了,不由地发火问:“你不干,那你孙子怎么办?你让他连一天受党教育的机会都得不着?往下天天打游艺机去?”

老爷子啪地拍了桌子:“你,你怎么敢这么说我!那是你的儿子,你怎么教育的!”

贾立山也不含糊:“我怎么教育的?那孩子归我教育吗?有你们护着,我敢说他一句吗?噢,您老喝着酒,一口一个宝贝大孙子,比谁都乖。那么好的孙子,用得着教育吗!”

老爷子嘴气得都哆嗦了:“是,我是疼他。可是,毕竟他是你养的,你的儿子……”

贾立山说:“要依我就不要这儿子,我要是养个闺女,根本就操不了这些心。当初,是谁剪了那么多报纸杂志?都是介绍怎么养男孩的窍门。是谁说吃含钾多的食品生男孩,净给亚妮吃咸菜,到现在嗓子都没好,一到冬天就咳嗽。是谁……”

老爷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得说不出话来,直捂心口。这也难怪,贾立山哥一个,结婚以后,父母都特别希望养一个男孩。八十年代中期,有一阵子报纸杂志啥都敢登,小朋的爷爷奶奶确实动过那些小心眼。小朋几个姑姑也瞎掺合,让亚妮吃这个喝那个,结果生小朋时麻烦了,孩子太大生不出来,最后只好剖腹产,小朋一生下来就头发油黑,囟脑门都长严了,大夫说是孩子妈吃钙片吃太多了。

一看把父亲气成这样,贾立山害怕了,赶紧倒水找药。正忙乎呢,小朋的大姑满头是汗地推门进来,一见贾立山就喊:“我说立山,你可让我好找,怎么一呼你,回电话的都是唱豫剧那种口音的呢?”

贾立山心说苏军啊苏军,你可露面了,你等着我的。他让大姐歇会儿,赶紧抓电话呼,一会儿还就回了电话,这回不是唱豫剧的了,变成说小品的了,一个东北女人的口音:“找谁呀?”还有叮咣碟子声。贾立山说找苏军,那边换了个男的,说哪他妈的有苏军,全是德国鬼子。一下电话挂了。气得贾立山直想拨110。

小朋大姑说别找那些用不着的了,我有一个同学他哥在区武装部,我都打听了,人家说今年要当兵的青年挺多,关键是条件,条件好的还要优中选优。贾立山说你这不跟没打听一样吗,咱缺的就是条件嘛。大姐说怎么跟没打听一样呢,回头我再求求我那同学,让他再求他哥,一点点转呗。贾立山说当务之急需要做好居委会的工作,报名从街道报,居委会的大妈知道咱小朋多大。大姐想想说:“好说好说,你二姐和居委会主任的闺女在一个单位,这事让你二姐负责。”

贾立山说:“那太好了,我就怕惊动咱妈,怕她血压高又上去。”

大姐说:“那也得嘱咐妈,别让她到外面说露了。”

小朋的爷爷坐在沙发上喘了一阵,又含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指着书架子说:“你们非干,我也不管。你让小朋来,我再搞几回传统教育,省得到部队上思想跟不上趟。”

贾立山心想也好,就答应了。随后就跟大姐去她同学家。这时候正是热河市最美丽的初秋时节,塞外的秋阳亮亮地挂在天上,蓝空中飘着几朵棉桃般的云朵,微风拂来,清爽怡人。离宫门前游人如潮,一拨儿一拨儿跟着打小旗的导游往前走。几个打扮很俏的女“野导”拦住零散游人,上前就拽,这个嘴里说:“大哥,跟我吧”,那个叫“大哥,我便宜”,吓得游人不知道如何是好。贾立山一听这叫来气,就上前去。“野导”们哪有不认识贾立山的,忙撒手装作没事人似的说:“贾老师,您忙着呢……”贾立山让游人走了,跟几个“野导”说:“要导游,好好学,好好考,别玩邪的。”她们笑道:“谁叫你们出那么难的考题,要是简单点,不是早就过关了。”贾立山说:“导游是门学问,那不是哄小孩,讲个大灰狼就是大灰狼,肚子里得有知识。”女子们说:“其实咱们水平差不多,我们是‘野导,您是假导,假的还不如我们野的呢!”说罢笑着散去。贾立山叹口气,接着跟大姐往山上走。

避暑山庄方圆数十里,共有九道门。碧丰门在山上,坐北朝南,背靠万顷绿波,面对平川河谷。那平川河谷其实就是热河市的主要街道和大河。如今山下建了许多新楼,从碧丰门往下看甚是壮观,但紧守着碧丰门下,还是一排排红砖小房。这地方房屋改造困难大,一是守着离宫不能盖楼,文物保护不允许这么做,二是山上没多少平地,不易开发。这些年,有点能耐的人都下山住新楼了,仍和这古老门楼子为伴的,便大多是城市里收入较低的人了。贾立山很久没到这地方来了,一进平房胡同中,见到红砖青瓦紫墙煤堆,还有两家养着大公鸡,仿佛一下子就把他拽回十多年前去。等到找着门牌号,一个女人前来开门,贾立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怎么回事?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赵玉玲。换句话说,赵玉玲她丈夫跟小朋的大姑是中学同学。这类事若是在大城市就很少碰见,在热河市这样的小城市,在过去哥们姐妹多时,那是常事。全市就那么几座中学,年龄又差不多,你想不当同学都没别的地方去念书。

当得知赵玉玲和立山也曾是同学后,小朋的大姑格外兴奋,说这是老天保佑。可进屋见到玉玲男人老周时,她又兴奋不起来了。老周得的是类风湿,能坐着,可走不了几步道。四下看看,一里一外两间小屋也没啥摆设,电视还是十二寸黑白的,一台旧缝纫机上有一摞作业本和几个奖杯。墙上贴满了儿子的奖状。不用说,那是他们的骄傲和希望。幸亏半路上贾立山买了些水果,小朋大姑说是来看老同学,慢慢就把话茬引到孩子 当兵上去了。说得贾立山这叫不好意思,人家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求人家办事。不过,老周这人挺痛快,说自己的大哥隔些日子就会过来看看,一定帮助说说。然后就让赵玉玲把小朋的名字和出生年月记下来。贾立山不能说小朋十五岁,就往十八岁上报,赵玉玲记下后笑道:“怎么,你二十一就有了儿子?”

这是算得出来的,一看就有假。贾立山尬尴地笑笑说:“没出息。我爸我妈非让我早结婚……嗨,早操心呗。”说完,他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紧接着他就说起关子林要在大佛寺那给找个卖冷饮的地方,东西也有处存。说完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合适,家里有这么个病人,怎么能去那么远呢。碧丰门离大佛寺十好几里路,还特别绕脚。贾立山说干脆让关子林再找找离宫管理处的,最好就在碧丰门这卖。赵玉玲说那敢情好,在这还能照顾老周。说完了,小朋的大姑说既然立山和玉玲是同学,往下的事你们就直接联系吧,我就不管了。赵玉玲点头,说咱俩过去同过桌,你上课净看小人书,没少让老师没收了。贾立山说我们爷们上辈子准是欠老师啥东西了,老师总和我们过不去,折腾完我,又折腾我儿子……那边小朋大姑一听话茬不对,怎么要实话实说,赶紧说时间不早了,和贾立山告辞出来。到了外面,贾立山感叹道:“柴门茅舍,也挡不住鸿鹄之志呀……”他大姐说:“也没啥了不起,大学毕业一样找不着工作。”把贾立山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由亚妮负责的改年龄的任务据她自己说进展得挺顺利。连着一个星期,天天晚上亚妮都喝得迷迷乎乎回来,进屋就奔厨房喝凉水,还有两回哇哇吐,吐完了再喝凉水。喝完凉水,她跟贾立山说今天是跟派出所的谁谁喝的,人家说没问题了。然后往床上咣当一躺,就睡着了,连衣服都不脱。要是往常,贾立山早急了,一个女同志,喝成这样,像话吗。可现在是为儿子办事,也没法埋怨亚妮,只好给她脱衣服脱鞋,拽死狗似的拽到枕头上,盖被让她睡。转过天贾立山小心翼翼地问:“都六顿了,派出所的人该请得差不多了吧?”

亚妮一边收拾头发一边说:“分局和市局,还有两顿。”

贾立山说:“改个年龄,怎么惊动了那么些人?”

亚妮说:“这还是梁经理托了人呢。你以为那是学生改作业呀,想改就改一下,都上了微机联网了,吃你八顿就算便宜的。”

贾立山不敢往下问了,又忍不住,扭过脸说:“你不是挺能办事的吗,干什么又找那个姓梁的,有点多此一举吧。”

亚妮说:“看看,你又来啦。你以为事好办呀?要是办正当事,还行。这都是不能摆到桌面的事,都是让人家办出格的事,你知道有多难!要不然,今晚上你陪我去,不让梁经理去,怎么样?让你见识见识人民卫士的酒量。”

贾立山忙摆摆手:“别别,我可没那两下子,你还是让梁去吧。我就是担心,梁这么热情帮助你,你这个人又挺重义气,回头你喝得五迷三道,又不知道如何感谢人家好,一激动,就舍身报恩了。”

“放屁!”

亚妮扔下梳子,瞪了贾立山两眼,顺手往乳罩里塞增高的垫儿。贾立山忍不住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把胸脯子支棱那么高了,容易叫那些男的想入非非。亚妮说现在搞公关的女的谁不垫,瘪了巴叽的谁给你作广告,谁给你改户口。贾立山想想又抓过个乳罩扔过去,说干脆你戴俩得了,碰上发坏的,轻易让他碰不着肉。亚妮嗖地把乳罩又扔回来说:“你别说我,街道动员会都开完了,眼看就开始报名了,你赶紧把毕业证办来。”

贾立山拎着乳罩说:“我这胸脯也没两坨子肉,不好办呀。”

亚妮说:“没肉还没脸呀!你把脸上收拾干净点,整整头发,再换身西服,到哪儿办事,叫人家看着也舒心。穿个破夹克衫,叫人一看就像换大米卖毛笔的。”

贾立山朝镜子里一瞅,可不是嘛,自己有些日子没理发了,刮胡子刀也坏了,夹克衫早该洗也没洗,亏了是灰色的,还遮点脏。贾立山忽然想起赵玉玲家,她爱人老周也穿件灰色夹克衫。贾立山又想起亚妮的广告公司搞过一次助残宣传日,好像为残疾人捐过轮椅。他就问还有没有轮椅。亚妮问干什么用。贾立山说肯定是为咱儿子的事呀。亚妮说为这事可以找一把,该出手的就出手,别小气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贾立山想想自己能为赵玉玲办点事,心里高兴了,说:“对,舍不得肚子当不了娘。”一下子说到亚妮的疼处,她说:“咋着,我肚子开刀,你还挺高兴,为你们家我付出多大代价。”贾立山怕轮椅飞了,忙说:“不高兴,绝对不高兴。这孩子,从小害你开膛破腹,长大又折腾得咱们胡说八道。这回送他走了,咱好好过几年舒心日子。”亚妮听罢却发愣,叹了口气说:“这么小的孩子……”

贾立山心里说真是妇道人家,孩子还没走呢,她倒舍不得啦,不是你让学校传十七回那会儿啦。不是考试不及格,气得你胃病那阵儿啦。女人呀,最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疼,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学她那样。但这些话他没跟亚妮说,说了又得干架,眼下彼此肝火都太旺,还是少交锋为妙。

贾立山出了家门直奔宾馆,头天小姜告诉他有客人在宾馆等着。进了大玻璃门往大厅一看,有好几拨儿黑头发黄头发的游客在那候着。贾立山一眼就看见梁经理也在那站着。贾立山就没朝他那走,心想我才不给你导呢。没想到梁经理迎面找来,说贾老师这有导游单。果然,那单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小姜这时站在门口喊贾老师您就是梁经理那拨儿。贾立山追上去说咱俩换换吧。那姓梁的是我家亚妮单位的经理,小姜说没错,人家点名请您导。贾立山心里说弄不好我俩就得在庙里捣上拳头。

还算不错,坐上面包车后,两人还能心平气和。毕竟过去没撕破脸,心里有话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而且,车开了一会儿就到了庙外,贾立山嘴不能闭着,就开始介绍,但显然情绪不佳,该说五句说三句,该讲十分道七分。讲到罗汉堂时,贾立山懒得讲了,指着脸上表情各不一样的罗汉,说这有五百罗汉,可以从一头数,数到跟你们年龄相同的那个,就是你自己的前兆。客人一听都不说话,慢慢地数。贾立山知道梁经理的年龄,指着一个身上绑绳作受罪状的罗汉说:“梁总,你别数了,这就是你。”梁一笑:“我咋这样?还绑着?”贾立山说:“您钱太多了,不受苦解脱不了。”梁问:“那咋办?”贾立山说:“只能放下钱包,立地成佛了。”梁摇摇头:“放下啥也不能放下钱,放下钱连庙都进不来,门票又涨了。”

两人正心照不宣地说呢,其他客人都找着跟自己相对的罗汉了,有胖的有瘦的有欢喜有忧愁,众人就让贾立山给解释,贾立山笑道这都是民间传说不可当真,若想弄清楚,自己猜就是了。

关子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道:“人生在世,苦乐忧喜皆缘心间,不以己乐为乐,不以己苦为苦。心存天下,怀念苍生,化苦为乐,化忧为喜,是为成大道也。”

“高,高。”梁经理连连点头,上前跟关子林说,“我今日没带多少钱,来日想多捐些钱给庙里,不知师傅可否为我在佛前祈祷一番。”

这是眼下新兴起的一个作法:有钱人怕自己烧香拜佛不灵验,改成花钱请僧人诵经,估摸那样容易打动佛心。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人间是朝中有人好作官,熟人多了好办事,仙间呢,也是同一个系统好说话,僧人成天和佛爷在一起,替别人求个啥,肯定面子大。其实,人家庙里不愿意干这事,庙里更讲公德,不许朝“钱”看,为的是保住这一方净土。但保住保不住就难说了,山间小庙民间香火,给点钱就念呗。像普宁寺这样的昔日皇家庙寺,今日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人家就不干这事了。关子林小声说:“本寺接待任务太重,难以承受,施主不妨向希望工程向下岗职工伸出热情之手,胜似诵经万卷。”

贾立山眼前顿时出现了老周和赵玉玲,忙说:“梁总,你有这心,我可以帮你联系一户。您可就积了大德了。”

梁总点点头:“说定了,我一定帮。”

贾立山忽然就觉得心里痛快了不少,看着梁总也不那么别扭了。他赶紧跟关子林说了说赵玉玲得换个地方卖冷饮的情况,关子林说一定抓紧去办。出了罗汉堂,贾立山换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讲起来,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动人的故事,把其他导游手下的客人都吸引过去,等到最后一个大殿,足有三百多人伸着脖子听贾立山一个人讲。门外,七八个导游闲着没事,索性坐在殿檐下聊天。

贾立山讲完了,哗啦赢来一片掌声,梁经理挠挠脸蛋子就往外走。走到大雄宝殿见到亚妮,他说你咋来了。亚妮说我给贾立山送轮椅来了。梁总点点头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他导游,挺好。”

“好在哪儿?”

“好在……比光有钱好,肚子里有真货。那么多人鼓掌呀,回头我一定把钱给他……”

“什么钱?”

“扶贫的……”

又带了几拨儿客人,抽空理发刮脸换行头,赶上了星期天,贾立山要带着小朋去碧丰门赵玉玲家送轮椅,他还想让儿子看看人家的那种生活。小朋说曹老师还以为我要转学,怕我到别的学校跟不上,要用星期天补课。亚妮说早干什么去了,反正咱目标是当兵,年龄都改完了,街道那也说好了,咱也甭学了。贾立山说不管怎么说,曹老师也是一片好意,咱不能做没理的事,何况,学校还得给出个鉴定,到时候还得求人家。亚妮点点头,掏出两千块钱问:“这是梁总给你的,他问帮助的是谁?”

贾立山说:“我中学一个同学。”

亚妮问:“叫什么名字?”

贾立山说:“赵、赵……赵什么来着?”

亚妮问:“男的女的?”

贾立山说:“男的,她爱人是男的。”

亚妮让小朋去曹老师那学习。关上门她问贾立山:“这些天我为小朋当兵,胃都喝残废了,你怎么还有闲心把中学女同学给联络上了?”

贾立山忙解释说姓赵的爱人的哥哥是区武装部的,是小朋大姑找的这个关系,没想到碰见了这个中学同学。他没敢说是在街上见到的赵玉玲。那么说亚妮非猜出点什么来。就这么说,亚妮还一个劲磨叨,说怎么就这么巧呀。贾立山说无巧不成书嘛,而且这对小朋当兵也有利。咱帮了他两口子,他哥再帮咱们,这不是两全其美嘛。亚妮说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块去碧丰门吧。贾立山说你最好还是别去。亚妮斜愣着眼睛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贾立山怪着急。亚妮别看她自己在外面挺开放的,对贾立山却看得挺严,据她说女人表面上松,关键时刻把得严。男人正相反,表面道貌岸然,肚子里净是歪五六道,关键时刻根本就散了脉了,要不然怎么就有挺大的官为个女人就干出许多荒唐事呢。其实,贾立山可不是那种人,但他特怕亚妮纠缠这种事,倘若她去了碧丰门,就她那妖道样,叫人家赵玉玲和老周咋好意思收钱和轮椅。贾立山没有办法,只好转守为攻说:“好呀,我辛辛苦苦为儿子的事求这个求那个,你却瞎怀疑我,我没法干了!”

亚妮说:“我开个玩笑,你急什么呀?”

贾立山说:“都什么时候了,我能不急吗!”

亚妮说:“说得是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又掏弄出来个中学女同学……得得,你自己去吧。”

贾立山把轮椅折叠起来,绑在车后,开起摩托就朝碧丰门跑。星期天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刚拐过离宫门口,前面是文物局的大门,关子林从里面出来,喊贾立山:“行啦,你同学那个事行啦。”

贾立山停下车说:“还得谢你,一句话,给赵玉玲弄来两千块。走吧,一起去看看他们。”

关子林朝碧丰门那边瞅瞅,小声问:“老兄,你本来是忙着儿子的事,半路又插上这么一段事。虽然我也帮了忙,但我还是犯疑惑,你俩是不是有什么私情。”

贾立山心里说完啦完啦,连整日吃素心无半点俗念的人都怀疑我,看来这世上真不容雷锋立足了。贾立山跺着脚说:“这是怎么啦,我帮助一个有困难的同学,难道有错吗!”

关子林笑道:“你没有错。问题是,你一头费挺大的劲,要把儿子塞到部队去,这一头又干这等善事……叫我怎么说好呢。”

贾立山说:“或许是为了心里平衡吧。”

关子林点点头:“对,我陪你去。”

摩托车没法再坐人了,关子林打了个面的,和贾立山一前一后奔了碧丰门。快到地方了,见小朋骑在山地车上四下张望呢。贾立山说你怎么跑这来了。小朋说曹老师昨晚批作业批到两点,高血压犯了,辅导不了啦。贾立山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曹老师也真不容易,啥时候这教育方法也得改改了,逼得学生和老师都活得这么费劲。贾立山说咱先看你周叔赵姨,然后再看曹老师,严主任看来身体还不错。小朋说:“他行,他原来是体育老师,扔过铁饼,那天来个痞子偷看女厕所,叫他一下抡粪坑里去了。”贾立山听了脖子直冒凉气,埋怨小朋:“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不早说,那天差点……”小朋问:“怎么啦?”贾立山摆摆手:“算啦,那都过去了。走吧,看看人家是如何家贫出孝子、子孝父心宽的。”小朋推着车子说:“这些年我也不敢笑呀,不笑你们还数叨,笑了不更找倒霉吗?”贾立山小声说:“别给我丢人啦,不是让你笑的笑,是孝,孝敬的孝……”

说话间就来到赵玉玲家,见了面赵玉玲直夸小朋长个好身板。关子林把文物局头头写的信交给赵玉玲,说有这封信再找碧丰门把门的就行了。赵玉玲谢了又谢,说这回可好了。贾立山把轮椅和两千块钱全亮出来,不料老周和玉玲说啥也不要,老周说有那封信就行了,收人家东西不合适。贾立山一着急说这跟我儿子当兵是两回事,没有我儿子当兵,我冲着老同学也该帮你们一把。老周说我哥昨天来了,我把你儿子的情况介绍了,我哥说征兵办对情况清清楚楚,要是念书好的就往下念了,将来考大学,急着当兵的,有不少是念书费劲的……贾立山一听脸上就发烧。赵玉玲忙说:“老周你也太不会说话,那是极个别的,像小朋这样的小伙子,部队巴不得要呢……不过,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他们哥们都是那种不会绕弯的人,想让他哥单照顾你们一个孩子,难,要是你们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他挑哪一个都不出原则,兴许能优先了你们……”

关子林瞅瞅贾立山,贾立山脑袋上汗都冒出来,连声说咱们条件肯定没问题,扭头就要走。赵玉玲硬拉硬拽把那两千块钱塞给贾立山,贾立山死活不接。赵玉玲说:“立山,我儿子品学兼优,我们不能收人家的钱……”

两句话把贾立山说得站住了。这话好像哪都不连着哪,却又像连得挺紧,叫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儿。人家话里有话呀,别看人家穷,人家心里不穷,别看咱日子过得不错,咱肚子里空虚。往前看,人家有盼头,儿子兴许能出国留学。王宝钏守寒窑十八年,靠得是有精神支柱,相信丈夫准能回来,渣滓洞共产党员视死如归,那是有共产主义信念,看来,钱虽然好,还有比钱更宝贵的东西。贾立山看看关子林,关子林说既然如此,轮椅可以借给老周大哥,自己能出来进去,也减轻点大嫂的负担。这话说得挺在理,赵玉玲就点头答应了。贾立山领小朋看了一遍墙上的奖状,说你要记住。临走时赵玉玲说有了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贾立山嗯了一声就走。到了路上,贾立山问小朋:“儿子,有什么感受。”小朋想想说:“有,在他们家,肯定瘦,瘦了学习就好,太胖就变成猪脑子。”说罢蹬车就走,又扭头说我去医院看曹老师。

剩下两个大人,关子林苦笑一声:“看来还是有所图。”贾立山说:“难道,佛无所图?”关子林说:“图个清静。”贾立山说:“香烛供果,清静何在?”关子林道:“佛眼无边,视之无物。”贾立山乐了:“行啦老弟,你都是副处级和尚了,也得理解一下众生的烦恼。”关子林也乐了:“要不然,我也不能跟你上这来,走,我请你吃顿素饺子,保管好吃。”贾立山说:“我没空,我还得给我儿子办学历呢。”关子林说:“佛讲,不要着急,慢慢来。”贾立山问:“这是哪位佛说的?”关子林一指路边蹲着的一个算卦的喊:“苏军!”贾立山嗖地窜上前抓住那人肩头,果然是那个说河南话的人,但他眼下穿着一身便装。

“干啥抓我?”那人喊。

“你的军装呢?”贾立山问。

“二位,嘿嘿,我以为你们认不出来啦。兄弟从来没当过兵。那衣服,是从地摊上买的。”那人嬉皮笑脸。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贾立山问。

“多啦,苏军是其中一个。哥们,别生气,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俺要真有能耐,俺真给你儿子送部队上去。眼下不行,眼下俺一家老小还等着我挣钱吃饭呢……”

“我那BP机呢?”

“叫东北虎给抢走了。那帮家伙,骗都不骗,愣抢,刀搁你脖子上,不给不中……唉,想过个安稳日子,难呀……”

贾立山差点把鼻子气歪,他还喊起难来。还是关子林大度,说骗人早晚没有好下场,还是老老实实挣钱吃饭。那家伙一抱拳,说先生大福大贵,往后不干那种事了。贾立山指着卦摊问你会吗,那人说这个好学,俺保管两个钟头教会你。你儿子要是当不上兵,跟俺摆摊,一样能挣钱。贾立山说你拉倒吧,带上关子林就下了山。到了街上二人分手,贾立山说你真好心眼,我真想把他带分局去。关子林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得容人处且容人吧。贾立山乐了,说您肚量大呀,代我多吃几个素馅饺子吧。关子林说那就不客气啦。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贾立山瞅了一阵,心想着人家一个人多自在,吃饱肚子就没愁事,自己这忙完老的忙少的,没养闺女,却有老婆不省心,我天天带游客去庙里,说不定哪天我就一咬牙出了家,我也作一个弘一大法师。摩托车顺着南营子大街往下开了一阵,见街上对对成双的年轻人,和一家三口大包小包拎着东西的情景,贾立山又转过劲来,暗道出家也不容易,想吃个素馅饺子还得跑街上来,夜里一个人也怪没意思。后来,他劝自己别胡思乱想了,还是抓紧去办儿子的毕业证。

小姜的男朋友在市教委工作。小姜的导游基本上是跟贾立山学的,所以,贾立山求到小姜头上,小姜立刻去找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正追小姜,自然很卖力气。贾立山知道办这事得送礼或者点票子,也有所准备。过了两天,小姜男朋友说管毕业证的科长答应给办,但希望也帮他个忙。贾立山胸有成竹问帮什么忙,小姜男朋友说科长的老婆原来搞传销,上面不让搞了,他家压了不少摇摆器,如办初中毕业证,就得买一台,办高中毕业证,买两台,一台三千六百块,是原价。

贾立山心里说这比送礼厉害多啦,谁都知道那东西根本不值那些钱,都是传销唬人唬上去的,最多值五六百块钱。可是,货卖买主,你求到人家头上了,你就得舍得出血割肉。因为涉及到用钱,贾立山赶紧呼亚妮,亚妮回电话说我在北京跟梁经理揽广告来了。贾立山顾不上说别的,赶忙说了一遍,亚妮说是贵了点,可离了他咱也弄不来那证,咱就花吧。贾立山说钱都在你手里,我也没钱呀。亚妮说先用你的小金库垫上。贾立山说我没有小金库呀。亚妮说都到了关键时刻你还存有私心,也太不够当父亲的材料了。你先垫上,回头准给你补上就是了。贾立山没法,忍痛说我的小金库只有两千块,那一千六呢。亚妮说找你爸借,关键时刻,当爷的也得出力。

贾立山的小金库攒了好几年了,才攒了两千块,一下子全拿出来,他真有点舍不得。摸摸口袋里给赵玉玲的那两千块,他真想使这钱垫上得了。但马上就想起赵玉玲儿子做作业的旧缝纫机,他觉得怪害臊的,甭说使这钱,想都不该想。他狠狠心从办公桌里拿出钱,回家又借剩下的一千六,父亲说钱可以借你,但得等几天,等我把药费报了。贾立山心里有火,不高兴地说:“等药费报了,人家新兵都拉走了。”

父亲沉下脸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该你不欠你的,你凭什么这么逼我!”

贾立山一时也犯了混,冲着父亲就喊:“你们要是不管,我也不管了,当不上兵,就让他在街上闲逛吧。”

这么一喊还真管用,老爷子立刻乖乖地掏钱。小朋大姑本来和亚妮就不对付,说这准是你媳妇的主意,你不能听她的。贾立山说亚妮说了回来肯定还钱。他大姑说走着瞧吧。

买了一台摇摆器,办回一个初中毕业证,再加上改过的户口本,小朋大姑带着小朋去街道报名。街道办事处这时已经非常热闹了,墙上贴着红绿标语,不少家长和半大小伙子在打听情况,报名单上已经写了一大串人名了。有熟人见了小朋说你怎么也来啦,你不是才上中学吗。小朋说不出话来,他大姑说哪的事呀,他头年初中都毕业了,在家呆一年了。人家哈哈笑,指着小朋的上嘴唇说连根胡子还没有呢。他大姑说我侄子长得干净,不像你们家的人到处长毛,再过二年就该搬离宫动物园住去了。

小朋的大姑为什么这么横呢?她胸有成竹,街道主任的女儿不是和小朋二姑在一个单位吗,小朋二姑夫是电力局的,前天给街道主任家单安了一块电表,街道主任感激不尽,已经表示在小朋当兵上一定帮忙。果然,见到主任时,她的目光跟小朋大姑一碰,彼此便跟旁人似的公事公办。登了记之后,小朋就跑了,街道主任悄悄拉了他大姑一把,小声说这拨儿要提前检查视力。他大姑的汗当时就冒出来,她记得小朋前一阵子说过要配眼镜来着。她赶紧抓住街道主任的胳膊捏了一下,表示感谢,然后蹭噌到了小朋爷爷奶奶家,说不好啦不好啦,又有新情况了。小朋奶奶立刻脸色发白,手哆嗦着指药瓶子。他爷爷还行,说:“镇静,镇静,有事慢慢说。”然后赶紧给老伴递水递药。看着老伴喝下去,他大姑把眼睛的事也说完了。老爷子说:“这事也犯不上这么嚷嚷。回头没等小朋走,我和你妈非得先走一个。”

他大姑说:“别小看眼睛,当兵打枪,视力很重要,这一关过不去,户口什么都白改啦。”

小朋爷爷想想说:“干脆把家里人都找来,看看还有什么事,一块商量吧,别这么一件一件的,把人心都揪碎了。”

他大姑就打电话连找带呼,到了晚饭前众人都来了。说起小朋当兵的事,亚妮有点显勤卖快,说自己怎么怎么请人吃饭还送礼把户口本改了,然后埋怨贾立山到现在也没把学校的鉴定做下来,还用BP机换回半兜子子弹壳。贾立山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说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他真想还亚妮几句,又怕父母着急,就忍了。小朋大姑却忍不住,说亚妮你也别自夸,你的儿子你当然得出力。不过,别人办的事也不见得比你少。贾立山说对极啦,办毕业证也不容易,还得买个摇摆器。一提摇摆器,小朋爷爷想起了钱还没还呢,就说:“你妈有病,我也退了,我们可没钱往里搭。”

贾立山问亚妮:“爸那钱,什么时候还?”

亚妮问:“咱是商量事呢?还是逼我还钱?实话告诉你们,钱有,我还得留着下一步用呢!眼下,咱们都得共同负担着。”

小朋爷爷手抖起来:“立山,你说得清清楚楚,是借,怎么一下就变成该负担的了呢!”

贾立山对亚妮说:“农民还要减轻负担呢,对离退休的更不能增加负担。爸的钱,你乖乖还上没事,不然的话……”

亚妮瞪圆眼:“你想干什么?”

贾立山说:“干什么?等小朋当上兵咱再说……”

小朋二姑说对对对,那些事往后放放,先研究如何把视力这一关对付过去。小朋的老姑夫在医院工作,他说可以戴博士伦隐形眼镜,他老姑说那不行,到部队上怎么天天摘下来洗,回头班长说有个新战士天天扣眼珠子,那不完了。大姑夫当过兵,还是他有经验,说只能背视力表。亚妮说够呛,小朋最怕背书,他记不住。贾立山说这回就是逼疯了他,也得让他背下来。小朋爷爷说你们都忙,这任务就交给你妈和我吧,我明天就上街去买视力表。小朋从另一个屋过来说:“刘宾他爸托人去北京买视力表,咱们新华书店的都卖光了。”

亚妮皱着眉头说:“早知道前几天我在北京买了。”

贾立山瞥了亚妮一眼,问小朋:“你们怎么视力都不好?”

小朋说:“可能是打游艺机打的,那东西特累眼睛。”

小朋老姑夫说回头我从医院给你借一个正规的视力表吧,不过,得抓紧练,不能长时间使。小朋奶奶说买张大白纸咱描一个不就行了吗。大家都点头说好,说奶奶出马一个顶俩,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小朋爷爷叹口气说:“唉,这可是千军万马总动员了,没一个闲着的……”

小朋最近这阵子懂事不少,他不好意思地说:“等我当兵回来,你们各家的煤气罐,或者扛什么重东西,我全承包了。”

小朋二姑说:“那是小事,只要你能顺顺当当穿上军装,我们饿几顿都心甘情愿。”

贾立山心里热乎乎的,鼻子却有点发酸。都是自己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把全家人都折腾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说大家费了这么大的心,我先请大家去饭馆吃一顿去。小朋爷爷说我这都买了面条了,下锅就熟。小朋大姑说还没到下馆子的时候,等小朋当上再吃吧。旁人也跟着说,但眼睛都瞅亚妮,亚妮是他们家一把手,贾立山是穷客气,即使真的把客请了,事后亚妮也不给报账,这事闹过两回,大家都知道。

亚妮今天也不错,说什么也要请大家吃饭。小朋几个姑夫在一旁敲边鼓,说咱们得有必胜的信心,去饭店鼓舞一下士气是大有必要的,否则,就总爱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这么一说大家都乐了,就一起去饭店。热河市街上吃饭的地方特多,比下岗职工都多,都觉得这是挣钱的好行当。可惜办得太多了,吃饭的人反倒显得少了,一家家灯光大亮桌椅光光敞着门等客人。亚妮对饭店熟的不得了,她常年在外陪客户吃,她把大家领到有十好几层高楼的皇家饭店,到大玻璃门前,戴小红帽的门童把门一拉,又鞠躬说请,小朋的奶奶扭头就走,他大姑一把拽住问您走什么。老太太说这地方得多少钱呀,汽车站门口那馆子就挺好。他大姑说管他多少钱,反正吃她的。老太太说那倒是,吃我我也不干呀。亚妮没听清她们说什么,扭头说这里现在也面向大众了,不算太贵。

别看街上小馆都空着,也别看这楼前没几辆高级车,餐厅雅间却都满着。在大餐厅找个圆桌坐下后,小朋大姑夫说这是新动向,吃饭打的,跳舞关机,上蒙纪检委,下骗家里妻。小朋大姑瞪他一眼说当着小朋说这多不好。小朋说没事,我们同学在一块儿也说这个。他大姑夫问你们有什么精彩的,小朋说:“吃饭点龙虾,唱歌就献花,跳舞手乱动,下班老回家,这叫四大傻。”几个姑夫乐了,几个姑一瞪眼,又都不敢乐了。亚妮说看来我也不能当四大傻,咱就别吃龙虾了,吃炒菜吧。大家说好,就点菜,点完了就喝着茶水等,等好半天,光看小姐端盘子往雅间里去,就没人管这桌。亚妮催了几次,上来两盘凉菜,凑合着喝。小朋不喝酒,去别处转,时间不大把刘宾领来了,刘宾说我爸请分区贾司令喝酒呢,你们请谁。这一问把众人问愣了。贾立山说你当兵看来没问题了吧。刘宾 说已经定了去武警总部,下个星期接兵的就来了。一听这消息,贾立山眼前直冒金星,大家也都着了急,说得抓紧准备呀,接兵的很关键,人家家长都得往家里请,好吃好喝好招待,还得有所表示。刘宾说我爸去省里北京好几趟了。小朋大姑问送什么东西。刘宾说我爸从来不送东西,人家也不缺东西。往下也就没必要问了,谁都清楚送什么了。

后面的热菜上来了,大家也吃不出情绪来,小朋饿了,吭吭地吃。亚妮忍不住,说司令和你们一个姓,说不定还是本家呢,我过去会会他。大家举起酒杯说:“你去,你去吧。”

亚妮问:“谁陪我去?”

贾立山说:“去多了不好,你一个人就行。”

亚妮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过去。这边众人都静静等着。好半天亚妮回来,见小朋还在吃,一把将筷子抢过来说:“你还吃呀,你要把我急死呀!”

贾立山说:“他吃饭,你急什么。”

小朋奶奶说:“不让他吃饭,就能当上兵了。”

亚妮说:“贾司令说,像小朋这么胖,人家部队不要!”

“啊……”

对这情况大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小朋爷爷说雷锋入伍时体重差一斤,没听说不要胖子。亚妮说贾司令为人挺和气,还表扬咱们响应号召送子入伍,但又说必须符合条件。我就把小朋的情况说说,我说我儿子虎背熊腰,有二百斤。贾司令说二百斤绝对不行,我问还嫌不壮呀,他说太壮了,军装都没那么肥的。

贾立山说小朋什么时候到二百斤了,你作虚假广告作疯啦,凭白无故怎么就多了二十斤。亚妮说一百八可能也多。小朋爷爷说那只好减肥。小朋老姑夫说少吃饭再蒸桑拿,一天减一斤差不多。小朋奶奶说不行,那不得把人减出个好歹来。贾立山说减出个好歹也得减。

这顿饭吃的,除了小朋吃得直打嗝儿,旁人都没吃饱,特别是小朋的奶奶,回家又吃了两碗炸酱面,他爷爷说你小心撑着。老太太说我多吃点,回头好陪着孙子减肥。

往下十来天,连减肥带背视力表,还托人跟贾司令进一步加深友情,事情进展得比较顺利。这时弄清贾司令不是在任的司令,是退下来的原分区副司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的老部下管着征兵的事,他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正巧军区老干部来旅游,贾立山自告奋勇,使出浑身解数导得精彩无比,给贾司令争了脸。亚妮把军分区办的一个专治牛皮癣门诊所在报纸电视上好一阵吹乎,弄得患者千里迢迢而来,军分区门口聚了不少一边打听一边挠痒痒的人。贾司令为人本来就豪爽,特爱给人办事,眼见这两口子这么勤快能干,一拍胸脯说孩子当兵包在我身上。就把亚妮乐的,回家就磨叨我下辈子非嫁给个军人。贾立山说要不你这辈子就试一把,干休所有一将军,七十六了老伴头年没的。亚妮说你放屁吧,你还是快去学校接着办鉴定。

这下子可把贾立山难住了。那位严主任说情不听送礼不要,已经打过两个回合,贾立山都失败而归。这可怎么办呢,贾立山问小姜男朋友,人家说够呛了,这严主任是反腐败的典型,受过省里的表彰,你碰崖子上了。贾立山在街上转悠,好几次到刻图章的摊前想张嘴说刻个八中的图章。刻图章那人一看就是行家,问贾立山你想要哪儿的吧,上到国务院,下到村委会,我这全有,按级别论价。贾立山说我还想刻联合国的呢,扭头开车就走,一直走到碧丰门,看见赵玉玲在宫墙门口卖着冷饮,老周坐在轮椅上帮助起瓶盖。身后的宫墙蜿蜒起伏,再往后是一片深绿色的山野,由于碧丰门地处山上,游人出入少,显得宁静安详。贾立山远远瞅着,像看一幅舒畅和谐的山水画,心里充满了祥和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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