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履痕
1998-12-31笑丫
笑 丫
一
1994年春天,谢思仪从天津自费远赴新加坡。
无论从荧屏上还是在画报中,思仪都极向往狮城那一片晴空下的新奇,她以为自己漂洋过海一踏上异域的疆土,就可以实现自己一直渴求的梦想。
Cash(金钱),Car(汽车),Con-dominium(公寓),Creditcards(信用卡),Career(事业),这五个大C,组合成了新加坡时下最流行的梦想。梦想总是美丽和充满幻觉的,然而更多的时候,能够成真的梦想也许只是遐思中极小的一部分。
同千千万万个狮城人一样,思仪也在孜孜不倦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眼下,她连一个C都还没有。
初到狮城,思仪举目无亲,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新加坡寸土尺金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在一个旧日朋友的帮助下,思仪终于进到了一家发廊工作,并暂住在那里。
当时,那个给她介绍工作的新加坡朋友就曾直言不讳地对她说:“你人长得蛮漂亮,可惜学历太低,去发廊上班是因为还有可能找个男人嫁,要是在餐厅里端盘子,一辈子也甭想找到称心如意的男人。”
思仪一听就冷了心,但是已经无可退却。
思仪第一天去发廊做工时,感觉像是进了果蔬店。老板娘叫Gin-ger(葱),她领着思仪介绍她的同事们:“这个是Ice(冰),这个是Apple(苹果),那个正在洗头池边给先生洗头的是Orange(橘子)。好啦,以后你就叫Sugar(糖)吧。”
每天到发廊来的男人形形色色,思仪在心底里迫切地渴望有一天会遇上一位可以让她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是,“发廊”似乎已经成了从事色情活动的代名词。
初来乍到,思仪非常厌恶那些不规矩的男人动手动脚,Apple便常常替她解围。
Apple是新加坡女孩,25岁,与思仪同龄。在发廊里,Apple是思仪唯一能说些心里话的人。Apple时常对思仪说:“新加坡人多地少,竞争激烈,你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呢?你有一副好身材和一张靓脸,在香港可以去拍三级片,在这边能做什么啊?这年头还想找爱啊,做梦啦。”
思仪不睬她,只在心里干着急。更何况,在发廊里住宿也不是长久之计,思仪为此没少挨老板娘Ginger的骂。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班后,Ap-ple请思仪喝咖啡。
“Sugar,想不想结婚?”
思仪觉得诧异,转而苦笑一声:“嫁倒是想嫁,可我嫁给谁呀?再说,我还没有取得永久居留权,没准儿我很快会被遣送回国。”
Apple很认真地看了思仪一眼:“你知道,新加坡的法律规定:只有经过注册的婚姻才会得到承认,凡是行传统的华礼仪式或是在教堂接受神甫祝福的,均不被法律承认。”
“我有一个堂哥David,为了申请到政府提供的组屋,跟女朋友已经正式登记注册了两年。那所三房式组屋再过几个月就要到手了,他太太却等不及,爱上了一个英国富商,一个星期前同我堂哥离婚了。如果我堂哥现在是单身的话,那所房子很可能会被建屋局收回,分派给其他急需住房的夫妻。”
思仪有些明白了:“你是说让我嫁给你堂哥?”
Apple没回答,接着说:“建屋局有规定:夫妻必须在政府提供的组屋里住满5年,才可以有出售或转让房子的权利,如果住不足5年,建屋局也会收回房子,因为在法律上,夫妻双方都还没有取得房子的所有权。”
思仪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场交易中。
Apple说:“Sugar,愿不愿嫁随你,我只是提醒你:至少你得和他一起生活5年。”
思仪暗想:那样我就可以取得永久居留权了。
思仪告诉Apple:“我想见见David。”
David34岁,相貌平平,个子瘦小,很像典型的中国南方人,他在电台做维护技工。或许是华语不流利的缘故,思仪总觉得他寡言寡欢,比较内向。
思仪说不出好,也觉不出不好,她认命了。
注册结婚后不久,思仪就和David住进了组屋。David的薪水并不高,于是思仪依旧在发廊上班。思仪整日早出晚归,David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时常夜不归宿,他和思仪有各自的卧房,或许是因为难得见面,David和思仪很少同床共眠。这所组屋实际上成了这对感情淡漠的夫妻的驿站。
一天清晨,思仪因晚上着凉发起高烧,她向Ginger告了一天假后,又昏昏睡去。David昨晚未归,思仪猜测又是加班去了。
迷迷糊糊中,思仪听见隔壁有声响,一定是David回来了,思仪躺着没动。停了一会儿,从那边传来了重金属摇滚乐的轰鸣,还夹杂着男人大声的欢叫。思仪被吵得睡不好,便起身去敲David的房门。轻轻一推,门无声地滑开了,思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David竟然在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备觉遭受蒙骗的思仪去发廊找Apple:“你知不知道David是同性恋?”
Apple不做声,默认了。
思仪怒不可遏:“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嫁给他?”
“Sugar,我是为你好,你这么年轻,人又靓,肯定不可能和David过一辈子的。”Apple喷出一口烟,“我早就预想过,当你拿到永久居留权、David完全得到组屋的那一天,就是你们两人分手的时候。”
那天从发廊回来后,David不在。从那天以后,David再也没进过思仪的房间。
二
David又有一个星期没回来了。
思仪心很烦,难道这种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一天下午,一个叫Tom的常客纠缠住思仪不放,思仪不理他。
Tom厚颜无耻:“别装清纯处女啦,连Orange那种模样的人都不嫌弃我,你装什么蒜?”
发廊里顿时哄然一片,就连Orange也一边调染发剂,一边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思仪又羞又窘。Tom在她背后得寸进尺。
思仪忍无可忍,她一把冲过去从Orange手里抢过调色碗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就向Tom泼去:“你太过分了!”
等思仪猛然间看清楚她身后的那个人并不是Tom时,已经太迟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发廊的男人被兜头涂上了一脸紫红,思仪想笑,泪却汩汩而下。
Tom在一旁幸灾乐祸,老板娘Ginger走过来骂思仪:“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啊,动不动便发脾气,染发剂现在是什么价格,你有种替我赔!”
思仪真想再抓个碗向Ginger甩过去,可是手边一时找不到东西。思仪冲动地想辞职,又一想自己已辛辛苦苦做了大半月,再过几天便是月底结账的日子,只好忍住。
众人都冲着思仪窃笑私语,思仪的泪破堤而泻,她只觉得屈辱。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还是刚才那位无辜被喷了一脸花的男士开口了,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洗一下头?”
就是这个中文名叫林卓伦的狮城男人改变了思仪的命运。
卓伦在一家专事通讯器材的大公司任职,比思仪大6岁,身材挺拔清俊。
卓伦后来告诉思仪,那天他刚和他的第二个女朋友在吵架中分了手。卓伦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两个新加坡女友都是工作狂,上司和公事永远比男朋友重要。
那天上午,卓伦挤了一个小时的公车赶到约会地点,女友却call他:因加班要他4小时后再到她办公室见面。
卓伦感觉他就像个随叫随到的搭便司机,或者干脆就是个逢人所需才出现的stand-by男友。卓伦对女朋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如跟电脑谈情说爱吧。”女友竟然在办公桌前头也不抬地回敬他:“我会考虑的,谢谢。”
卓伦很快成了思仪的老主顾。
卓伦常提起他们相识的那天:“我很少看到当众掉眼泪的女孩子,那天看见你哭,我才发觉你没有化妆的脸很晶莹,很动人,还有几分像新视的大阿姐郑惠玉呢。”
一次,卓伦问思仪:“你有多高?”
“172厘米。”
“每次我推门进发廊时,远远地望着你就像是一尊极美的雕像。我有个同事的太太是广告公司的主管,你要有兴趣,可以同她谈谈。”
“可我没有受过大学教育——”思仪有些为难。
“没关系,做广告这行的更看重的是你本人。这样吧,我同她联络一下,晚上我做东,一起吃顿便餐,OK?”
思仪高兴地点点头。
晚上,卓伦带思仪去BoatQuay吃饭。
坐定后,思仪想见的人却没来。卓伦从夹子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思仪:“她让你明天下午3点到她公司试镜。”
思仪看着名片笑道:“黄许淑珍,这名字真怪。”
“黄是夫姓,许淑珍才是她的本名。”卓伦解释说。
“还是Director(经理),她的职位好高啊。”
卓伦举起葡萄酒杯:“祝你明天好运!”
那天,思仪的胃口好极了,她吃了卓伦为她点的香橙串烧虾,洋葱汤,还有一客芒果布甸。自从到了新加坡以来,思仪很少这么大吃,面前的这个男人让她终于有了一种安全感,而且她也确确实实感到了饿。
卓伦只动了一两口,他从未见过思仪如此放松的样子,他觉得和思仪在一起很开心。
思仪试镜的时候,全场惊艳。
摄影师把最强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皮肤闪闪生光,没有一点瑕疵。
试完十几组镜头后,摄影师对思仪直翘大拇指:“完美极了,你的资质很好,塑造什么形象都成!”
黄许淑珍与思仪面谈:“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立即签约。”
思仪点头答应。
告别时,黄许淑珍交给思仪一张支票:“去买几套好衣服,下星期来这里上班。”
当天晚上,卓伦和思仪一起去pub庆贺。
“知道吗,卓伦,你是待我最好的一个男人。”思仪泪流满面。
卓伦伏下头,凝视着思仪如扇睫毛下的两汪晶莹,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思仪醉了。
三
就在思仪到广告公司正式上班后的第二天,她接到了David从家里打来的电话,David在哭!
“David,出什么事了?”
“前几天我去验了HIV,今天结果出来了,是阳性!Sugar,我要死了——”
思仪大吃一惊:“你是说——你患上了爱滋病?”
“Sugar,你能快些回来吗?我一个人很害怕。”话筒那边传来男人呜呜的声音。
思仪立即赶回那所她和David已经生活了一年的组屋。
David独自缩在角落里,几天不见,思仪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握着David枯瘦如柴的手,思仪禁不住泪如雨下:“David,我回来了。”
“Sugar,我对不起你,你也可能被染上了——”
思仪只觉得脑袋轰然炸响,她甚至听不见David还对她说了些什么。
David死了。因为他已年过35岁,建屋局便不再收回这套组屋,David把那套组屋留给了思仪。
四
短短几个月里,思仪就成了狮城有名的模特,很多富商开始打她的主意。
思仪却对卓伦言听计从,每遇到拍片,总征求他的意见,两人还经常在一起吃饭。
每次和卓伦单独在一起,思仪总是忐忑不安,一想起那种让她深惧不已的病症,她就没了勇气。
一个周末,卓伦约思仪到他家参加Party。朋友们都把思仪当做了这所房子的女主人,纷纷祝贺他们早日百年好合。
Party散后,思仪忽然跑去洗手间,止不住地呕吐。卓伦为她轻轻捶背:“大概冰水喝得太多了。”
思仪扑倒在卓伦怀中放声大哭:“你不知道的,David死于爱滋病——”
卓伦为她擦掉眼泪:“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很爱很爱你,可我一直不敢对你讲——卓伦,我也要死了——”思仪大哭。
卓伦使劲把思仪楼在怀里:“傻孩子,只要你爱我就足够了。”
“你害怕吗?”思仪仰起脸问卓伦。
卓伦点头,又摇头:“我小时候在教堂听圣乐,有一句至今我还记得:‘当我穿过黑暗的边缘时,我已无所畏惧。我想,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不可能计较太多,生死注定,死亦无憾。”
这样坦白的男人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思仪的泪又倾泻而下。
在卓伦的鼓励下,思仪去验了血,是阴性!
在此之前,卓伦以自己生命作赌注的行动令思仪感动不已。一切都是天意——思仪做了卓伦的太太。
卓伦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大型跨国集团,当公司决定投资上亿美元派人驻中国开拓业务时,思仪极力怂恿卓伦去。
卓伦起初很不愿意。几年前他曾经到过上海,他觉得上海一片繁荣,敢于走在时代前列,可是除了几家五星级大酒店附设的coffeehouse可以稍吃下西餐外,他找不到一间咖啡馆可以喝到正统的espressocoffee(一种使开水在压力下冲过咖啡粉面煮成的咖啡)。卓伦还说:“那里的气候太糟糕,我受不了。”
卓伦不愿移任海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思仪。因为思仪在广告界的事业正如日中天,月收入数万,而且社交生活广泛。一旦派驻海外后,卓伦每年只有两次回新加坡的假期,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让人难以忍受。
想来想去,思仪决定辞职。
卓伦瞪大了眼睛:“你舍得放弃这里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
“正因为来之不易,我才更加珍惜。事业和爱情对于我,都是来之不易的。作为一个女人,我会把爱情放在第一位。再说回到中国,我同样会有很多谋求工作的机会。”思仪声音不高,却很坚决。
五
1997年的阳春三月,思仪在别离祖国3年后,同丈夫卓伦双双回到了中国。
卓伦任其总公司在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思仪则为新加坡某化妆品公司做在中国大陆的总代理。
(陈红燕摘自《女士》199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