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生素忧思录
1998-12-28赵仲龙
赵仲龙
如果提出一个问题:“羚羊和狮子。谁跑得快?”
答案当然只有两个。
有人说:“羚羊跑得快。”——不错。
有人反对:“狮子跑得快。”——也有道理。
两种说法都有根据。说不上谁对、谁错,也说不上谁个有道理、谁个没有道理。但是,“进化论”的伟大创始人——达尔文的回答是:“羚羊为逃避狮子的追捕,一代比一代跑得更快。”
前几天,一位朋友得了感冒,到一家大医院看病,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包药。拿回来让我看。我数了一数,有退热的“康泰克”、“泰诺”、“百服宁”,有止痛的“巴米尔”,有止咳的“双花口服液”、“菲迪克”,还有消炎的“悉复欢”、“希刻劳”。此外,还有“感冒清热冲剂”、“银翘解毒丸”,还有“维生素c片”,还有……
数数。大瓶小盒12种;算了算,药费花去二百多块钱。还不算抽血化验和拍胸片的钱,那些都属于检查费。
朋友问我,“这么多的药,该怎么吃?能不能少吃几样?”
我说,“这年头的事,我也弄不明白了。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十几年大夫。那时候,病人得了感冒,医生就给他开几片‘阿司匹林,让病人多喝些白开水,蒙头盖被睡上一大觉,浑身上下一发汗,病就好了。要说药费,两分钱就足够了。如果咳嗽得厉害,顶多再开一瓶止咳合剂,多花不了两三毛钱。”
朋友是个年轻人,听罢我说的,笑笑。他说,“你们那个年头。也太‘那个了。两分钱的药也能治病?”
“那个”,指的是“哪个”?朋友没多说,大概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类的话吧。
我也笑笑。我说:“其实,两分钱花得都多余。一般感冒,既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从年轻时候起,我自己感冒,从来就不服任何药。”
朋友是个非常实在的人,听医生的话,就像我们过去听领导的话一样,从来说一不二。不过,这次他也觉得这药开得太多、太滥,何况现在医院里有卖药赚钱之“嫌”,所以才请我帮助,把可吃可不吃的挑出来。
我说,如果头疼,浑身上下骨关节痛,就吃上几片解热镇痛的药,喝上些止咳的药水。也就行了。至于那几样抗生素之类的消炎药,也就免了吧,吃了没有什么用。
朋友说:“就数那点抗生素最贵。一瓶‘希刻劳就好几十块钱。”
我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说明,说,“一个小小的感冒,犯不上用那么贵重的药。何况。感冒是病毒引起的,抗生素对病毒也没有效果呀。”
朋友说:“那不是能预防感染吗?”
我说:“没那么严重,也没有那个必要。”
至于后来,朋友吃了那些药没有,我也不知道。大概他是按医生的话,照吃不误,一样也没有少。
不久前,一家出版社来人,商量编辑出版一本书的事。出版社的编辑对我说,咱们回顾一下20世纪医学的发展,数一数哪些是对人类影响最深刻的大事。
我想了一想,说,“第一件大事,恐怕就属抗生素的发明了。”
编辑说:“对!”
可是,我又想了一想,说,“再过几年,到了20世纪末,恐怕医学上问题最大的,也是抗生素。”
编辑问:“此话怎讲?”
于是,我就把抗生素的发明经过,如数家珍一般,一样一样地对他说。先从1928年英国的弗莱明偶然发现“青霉菌”说起,又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两位科学家合成青霉素的经过。他们三个人都获得了诺贝尔奖金。
青霉素一出世,对许多细菌来说,确是“横扫千军如卷席”,简直可以用“神了”来形容它的杀菌作用。
我还给他讲了一段自己与青霉素的缘分。
听母亲告诉我,我在小的时候,可能就是二三岁的样子,得了一场麻疹,后来合并了肺炎,高烧不退,不省人事,眼看就要“呜呼哀哉”了。
那一年。好像是1947年,我们住的那座小城,到处流行麻疹,许多孩子因为合并肺炎丧了命。我家住的那个大院子,年龄和我不相上下的孩子,过去没有得过麻疹的,这一回都得了麻疹合并肺炎。简直无一幸免。已经死了十几个小朋友,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了,也在闭着眼喘气,嘴里说些胡话。
就在我“危在旦夕”的时候,有一家邻居。他家的孩子也得了麻疹合并肺炎,赶紧托人到北平买药。那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北京城还叫做“北平”。外面打仗,路上不太平,交通也不方便。等人把药捎回来,他家的孩子已经死去多日了。于是,他们就把买来的药送给了我家,让给我用上。
买回来的药,就是青霉素,当时叫作“盘尼西林”,是美国进口的。不知道人家是花了多少钱买的,邻居家也不肯说,只说是:“救娃娃的命要紧”。后来才听说,是用金条换的,一条金子换一瓶“盘尼西林”。医生把药给我注射进去,只用了两针,烧就退了,眼睛也睁开了;又用j两针,立马不喘了,接着病也就好利索了。
在那一年的小儿麻疹流行中,我成了周围几条街上“同龄者”中唯一的幸存者。那时候,一支青霉素的剂量是1万单位。总共用了4万单位,就救活了我一条命。
60年代初,我上了大学。念书的时候,老师讲到青霉素的用量,“每天2次,肌肉注射,每次4万单位”。那时候,国产的青霉素有的是,一毛七一支。
等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已经是“文革”了,医务界是“赤脚医生”的天下,青霉素已经用到了一次30万单位。不管什么病,先打上几针青霉素再说,用的已经没有个规矩了。又过了几年,我出差到上海,一了解,医院里用青霉素,一针下去就是100万单位,遇上重病人,用吊瓶给病人输液,一天就要输1 000万单位。我心想:“青霉素用到这个分儿,大概也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前前后后,不过三十几年,青霉素就像被淘汰了一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和细菌比。还是人聪明。
但是,细菌也不示弱。虽然它们只有在显微镜底下才能看见,但对付抗生素也有一个绝招,就是会“突变”。就像孙悟空对付二郎神一样,一会儿变条鱼,一会儿变成个在树上喳喳叫的小鸟。科学家们呢,活像个长了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杨戬。无论孙猴子怎么变化。都能识破他,你变鱼,我变“海冬青”;你变鸟,我变只鹰。
于是,细菌对某一种抗生素有了抗药性。用不了多久,又一种新的抗生素研究了出来。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在念书的时候,听说过的抗生素,只有青霉素、链霉素、氯霉素、四环素等不出十几种。现在已经有350种抗生素,常用的就有100多种。大的分类,就有什么青霉素类、头抱菌素类、氨基糖甙类、喹诺酮类……什么什么“霉素”,什么什么“沙星”,还有“先锋I”“先锋Ⅱ”什么的,名字多得数也数不清。
但是,说来也怪,细菌这玩意儿,斩不尽、杀不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类有新的抗生素对付细菌。细菌摇身一变,马上就会有新的“突变体”出现,又有了新的抗药性或耐药性。人和细菌的比赛。就好像羚羊和狮子之间的角逐。在狮子的追捕面前,羚羊一代比一代跑得更快。
现在,耐药的细菌越来越多。经过突变的细菌,不仅仅局限于“乔装打扮”,简直是“脱胎换骨”。它们的这些“抗药基因”,不仅自己保存着,而且还能遗传给下一代。一个细菌,在短短的24小时里,就会留下大约1677万个后代。抗生素的出现,让细菌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多样,更加难以制服。研制一种药物,需要几年的时间,投资几个亿才行。而细菌的变异,只需要一瞬间的工夫。
如今,几乎每一种致病的细菌都有“摇身数变”的本领,而且都有j几种“变体”,能够同时对几种抗生素产生抗药性。过去,医生对付细菌,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现在,要几种抗生素联合起来,才能对付一种细菌。二十几年前,医生治疗新感染的结核病颇为顺手。可以说,只要是初治,医生就有99%的治愈把握。现在呢?新病人中,就有1/7的人是被耐药的细菌感染的,一开始就是难治的结核,对什么药也不敏感。
更加复杂的是,抗生素对付细菌,不论亲疏远近,不管是对人体有害还是有益,统统“格杀勿论”。结果是,致病的细菌没有消灭,对人体有益的细菌反而被扫荡一空,真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人体内本来存在的细菌之间的“生态平衡”,一下子被打乱了。
那些在人体内生长的霉菌,在细菌的制约下,平常很难“犯上作乱”。正常的菌群紊乱以后,“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霉菌成了身体里面微生物中的“霸主”。能对付细菌的抗生素,用来对付霉菌就不中用了。结果,霉菌一“造反”,人体没有了“保镖”,在五脏六腑中长出了霉菌的绿毛。所以。病人在生命的最后死于霉菌性感染的,一天比一天多。
滥用抗生素,已经成为人类的一场灾难。
当我们为周围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化而忧心忡忡的时候,谁又会想到,我们赖以延续自己生命的身体内部环境,也已经受到滥用的抗生素的威胁。当你无论得了什么病,都随随便便地使用抗生素的时候,无异于给自己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虽然你自己不是一位医生,但是,随时随地要具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不要以为抗生素带给人问的都是幸福,要想到它的弊端,它的后果。该用的时候用。不该用的时候,千万不要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