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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体验与现实关怀之间

1998-07-15王家平

读书 1998年12期
关键词:钱理群报告文学文学史

王家平

《1948:天地玄黄》体现着一种开放、创新的文学史观。传统的文学史大多遵循着社会背景、作家生平思想介绍加作品思想内容和艺术分析三者机械罗列的体例。公平地说,这不失为一种简洁明快的文学史写作方式,但它乃是以破坏社会—人—作品的有机联系,以丧失文学史的“人学”色彩和人文关怀为代价的。传统文学史关注重大社会政治事件对某一时期文学或某一作家的影响,关注重要作家的创作活动,从本质上说,这是一种“英雄化”的文学史,它忽视了真正对文学产生直接、重大影响的社会心理、生活方式和人的精神状况,舍弃了文学在日常生活中具体存在的生动性和大众创作的鲜活性。

针对传统文学史的上述两大迷失,钱理群的《1948:天地玄黄》在文学史的人文关怀和日常生活关怀上作了种种努力和尝试。选择一九四八年来透视四十年代文学显示了作者深邃的历史洞见力。一九四八年是两种前途、两种命运展开大决战的时期,生与死,新与旧,美与丑,光明与黑暗呈现着胶着纠缠的复杂状态,这一年的文学所展示的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况呈现出鲜有的丰富性、生动性。《1948:天地玄黄》可谓是一部四十年代末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传,作者把传主们置放于“南下”与“北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选择剧烈冲突的焦点上,通过凸显他们苦苦挣扎的姿态,揭示那一时代人们的悲剧性生存境遇。《1948:天地玄黄》一反传统文学史重历史事件而轻日常生活的惯例,花费大量的笔墨描述默默无闻的文学大众的平凡工作:作者通过征引当事者回忆一九四八年四——六月间学潮的文章,直接呈现了在上海、南京、北平等地刮起的“校园风暴”如火如荼的历史现场,借助于清华大学教授浦江清的日记,再现了清华园学子生活、学习,从事文艺活动的历史真实;更值得关注的是作者对大学校园里展开的歌咏、活报剧、漫画、诗朗诵等群众性文学活动场面的渲染,和对解放军文工团(队)巡回演出现场气氛的传达,他试图还原那个时代大众文艺的广场特征和狂欢色彩,并揭示这种狂欢是革命暴力的象征性宣泄的本质。

《1948:天地玄黄》不再用“心灵的辩证法”(正—反—合)去弥合作家的心灵世界以及文学史的矛盾和破碎,不再去寻找黑格尔式的历史“合题”,因为,作者已意识到那样做其实是不敢正视人生、历史的缺陷,并制造尽善尽美神话、童话的“大团圆”历史心理在作怪。在书的篇幅上,朱自清、沈从文、萧乾、朱光潜这些“非主流的自由主义作家,与丁玲、赵树理、胡风、萧军等“革命作家”平分秋色,他们的创作和命运互为补充,共同构筑起一幅四十年代文学的图景。

文学史观的嬗变牵动着文学史研究方式的创新。《1948:天地玄黄》在文学史叙述学方面进行了多方有益的尝试,其中有两点值得总结:其一是“报告文学体”历史文体的建构,其二是历史与现实对话的叙述方式的运用。

钱理群认为文学史研究的基本任务是揭示隐藏在大量的文学现象背后的人的生存境遇、体验和困惑,以显示一个历史时代的生命的涌动轨迹,因而,他采用的主要研究方法是抓典型文学现象,并形成了这样的研究路线:寻找在某作家或某一时代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文学意象,然后对这一典型文学意象进行哲学、心理学、历史学、美学等多层次的发掘,最后揭示它所包孕的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内涵。同时,由于钱理群强调把握历史进程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学发展的偶然性、个体性和多种可能性,他也就十分重视契入历史本体深处,去钩沉那些鲜活的历史细节和文学现象。他强调文学史家对于具体、生动的历史细节和现象及其背后的普通象征意义应保持浓厚的兴趣和职业的敏感。而捕捉典型文学意象和历史细节,目的是突出文学史叙述的现场感,烘托特定情境下的历史氛围,于是便形成了具有钱理群个人风格的文学史文体——报告文学体。《1948:天地玄黄》自觉地运用了报告文学式叙述文体,全书的开头“楔子”从诗人冯至一九四八年元旦凌晨梦醒后听到的邻人咳嗽声起笔,挖掘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正如冬日的树木,直挺挺地在风中雪中摇摆,没有一点遮蔽”那般痛苦挣扎的生存状态,并进而概括出了这个时代的文学是“生存者的文学”这一普遍性的命题。一个普通的日常生活细节竟蕴积了如此丰富的历史感兴和生存哲理,这不能不归功于作者所运用的报告文学体叙述方式的具象性和现场性。全书对大学校园学生抗暴运动和文艺演出场面的渲染、对四十年代末“末世景象”的描绘,都是充分调动了报告文学体叙述方式的长处来直接呈现历史现场的积极探索。

《1948:天地玄黄》的叙述方式及其语调与报告文学式文体有关,呈现着一位现代人文学者对历史人物悲天悯人的关怀。作者在书中设置两个视角:一是“过去时”视角,按一九四八年的月份组织章节,在每章开头引用叶圣陶本月日记,以再现当时作家的日常生活场景和他们的感受、境遇;一是“现在时”视角,以作者本人的视点来叙述历史主体的活动,并站在当代人的制高点上对历史事件进行评价。这样,一九四八年的中国文学史就呈现出某种历史存在的真理:“历史是历史学家跟他的事实之间相互作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是现在与过去之间的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1948:天地玄黄》的作者介绍说他在历史叙述中力求使“设身处地”和“毫不回避”两种原则达到统一,既能进入“当年”的历史情境,又能从中跳出身来不断联想历史“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这样,历史的体验和现实的关怀就达到统一,而这两者统一后的文学史叙述呈现这样的状态:叙述者带着宽容的心态去理解、承认历史主体当年作出的种种选择及其弱点,同时又以当代人的眼光看出这种种选择给人自身带来的诸多困境。这种叙述方式给《1948:天地玄黄》带来了“历史的悲悯感”,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将体察人情的温馨与正视困境、分裂的严峻融为一体”,形成了以悲悯为特征的文学史叙述语调。

(《1948:天地玄黄》,钱理群著,山东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五月第一版,12.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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