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
1998-07-15
编完的稿子静静地躺在桌角,等待着发排。我开始翻阅读者的来信,厚厚一摞,来自天南地北。有年轻的学生,有年迈的老人,有乡村的教师,有我无法断定他们身份的读者。我从他们的字里行间辨别出各种各样的声调和音色:激昂的、沉静的、欢喜的、惶惑的、思辨的、愤怒的、回忆的……我忽而觉得,《读书》杂志就像一张桌子,它被放置在围着它坐在一起的人之间,于是,那些从未聚首的人们、那些完全陌生的人们,因此有了联系,因此有了可以测量的距离,因此有了生发出他们各自不同的声音的场所。我记得一位哲学家的话,她的意思似乎是:共同的世界存在于无数视点和方面的同时在场,而对于这些视点和方面,人们是不可能设计出一套共同的测量方法和评判的标准的;被他人看见和听见的意义在于,每个人都是站在一个不同的位置上来看和听的,这就是公共生活的意义。
就在不久前,一位作者在《读书》上呼吁“让争论浮出水面”,这意思似乎是让不同的声音同时鸣响,让人们在这些不同的声音中辨别各自的位置、视点和含义。倘说学者和文化人喜欢含蓄,那么,《读书》的广大读者其实早就在实践这条原则。“家鸡野鹊,各有殊音”,庄子说得何其好呵!倘若有一天,人们之间的世界失去了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他们联系起来和分离开来的力量,那将是何等的怪异。那位哲学家形容说:“这种情况……就好比在一次降神会上,一群人聚在一张桌子的周围,然而通过某种幻术,这张桌子却突然从他们中间消失了,两个对坐的人不再彼此分离,与此同时,也不再被任何有形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了。”这是现代世界的最终的命运吗?也许是,但我不愿意。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揭示阻碍我们正常交往的那些力量吗?我们难道不是应该了解我们看待世界时的偏见吗?当我们指责别人声音刺耳的时候,不是应该测量一下我们自己的分贝吗?喧嚣固然不好,但我们不是早已厌倦了那长久的、令人压抑的沉默,我们不是早已懂得了自由的真谛并承认异端的权利吗?
当代世界的变化如此剧烈,以至倒退二十年,我们谁也不能预料今天的情景。我们听惯了智者的言辞,今天终于能够知道智慧的限度。为了探索这个世界的变化,为了理解我们的命运,我们能够做的,也许就是倾听不同的声音。许宝强先生在亚洲金融风暴中重读布罗代尔的历史资本主义,他听到了那些既定的陈说和理论在历史风浪中碎裂的声响;甘阳先生通过重新阅读柏林的理论,再一次阐述了文化多元主义的含义,以及一元论的限度;包华石先生往来于中西之间,从绘画的历史中读出了历史所加于我们的厚障壁;……车臣往事、赵树理的故事、丹东与妓女,还有曾如流星飞过的高长虹……我本以为他们早已消失于时间的黑暗隧道之中,但这些历史的旧影如此地依恋这个并不那么明亮的世界。在这静静的夜中,我庆幸还有这样的人们,他们愿意在喧嚣的世界里,探幽烛微,为我们共同的、充满了矛盾和歧异的世界提供层次分明的背景。在联系着我们又分离着我们的桌子上,我们又多了一些话题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