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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不能言亦可人

1998-03-18王世衡

清明 1998年5期
关键词:河滩赏石奇石

王世衡

有位江苏作家写了篇文章,记他几块奇石的觅得经过。想来他的藏石不少,因为他准备把这样的文章继续写下去。确实,几乎每一块奇石的发现都可写一篇文章。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位石头爱好者。

看风景,捡石头,和读书写作一起,构成了我业余的四大爱好,几十年来乐此不疲。和读书写作的密不可分一样,观景觅石也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有石的地方必定有山有水,有山有水的地方必定有景。选一个天气晴好的节假日,去到一处风景如画的河滩,看一会景,捡一回石,捡一回石,再看一会景,那确实是一件妙不可言的赏心乐事。

倘若一个人生长在山乡,倘若他再不断地读些诗书字画,他多半总会爱上石头的。正如宋代文人孔传所说的那样:“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虽一拳之多,而能蕴千岩之秀;大可列于园圃,小或置于几案,如观嵩少而面龟蒙,坐生清思。”近代藏石大家张轮远也说:“至其文色之美妙,皆出自天然……群芳不能喻其艳,锦绣何足比其容”,“其优秀之品,形质既异,文采亦殊,万交千奇,无一重复,备无穷无尽之妙”。所以这世界上才有那么多人喜欢石头,有的人干脆以石为名,其中甚至不乏女性。

石头不光有这许多优点,而且和清风明月一样原本无价,只要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它。当我们民族历史上那极为沉重的一页翻过以后,观赏琴棋书画,花鸟虫鱼便不再成为一种罪过。但随后商品经济大潮的涌起,却使许多精神享受非得有相当的物质基础。譬如十多年来身价不断上涨的字画与古董,美则美矣,可有几个囊中羞涩的人敢于问津?

生长山乡的人赏石玩石则不受这种限制。只要有空,去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转上半天,必能携回几枚不同寻常的石头,问或还有令人叫绝的精品。积累得多了,书房客厅乃至卧室,过一程便换上一批,比那终年只面对几幅不变的字画和几件原样的古董如何?自然,家有名人字画,珍稀古董,不唯可以欣赏,还可以炫耀,或日摆阔,但也正因为如此,便难得其真趣。而面对或把玩自己从河滩捡回的石头,则不掺丝毫的世俗杂念,是一种真正的清赏,确实可以教人“坐生清思”的。

我的爱石赏石,动机和品位大致如此。总觉得同一个宋人孔传说的“仁者乐山,好石乃乐山之意”未免有点牵强。等读到清人赵尔丰《灵石记》中一段话,便更觉得有点矫情。他说:“石体坚贞,不以柔媚取人,孤高介节,君子也,吾将以为师;石性沉静,不随波逐流,然叩之温酒纯粹,良士也,君乐与为友”。当然,说他矫情,也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定他的爱石赏石真的已达到了那种境界,而我却达不到,至少目前还没有达到。

但觉得石头与自己的性格心境越来越契合倒是真的。这世上的人多半都越来越趋于孤独。对尘世的厌倦以及个性的日益突出,使得可与之交流思想的人越来越少。于是除了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以外,他便越来越爱与有字的书本与无字的天书即大自然对话。这大自然当然也包括了石头。石头是沉默的,那是一种宾正的沉默。山有山风,水有水声,唯有石头无声无息。觅石赏石,便是与石头在作默默的交流。它在向你诉说沧海桑田、鬼斧神工,诉说美的规律与魅力,你则向它倾诉你的惊喜,你的感叹,你对它的那一份深深的爱。

有人赏石非名石不可,我则不以为然。只要能与之进行那种默默的交流,不是几大名石又何妨?好像张爱玲说过,真有心赏景,不必名山大川,本地的一山一水一景致都有可赏之处,关键在于会心。赏石也是这样。本地石头自有本地石头的特色,它可能不具备那些名石的长处,可那些石头也不一定拥有它的优点,有特色便好,正如艺术品。

非名石不搜不赏,用佛家的话说,是一种“执”。当然,人生在世,不可不执,不执便没有了追求与奋斗。有道是“人无癖不可与之交”,有癖有执才是性情中人。但人又不能过于执。对于赏石藏石,我是执中有不执。坚持寻觅欣赏是一种执,不非名石不可是一种不执。巧以为这样才能做到物为我所赏,我不为物所累。而且,专搜名石,恐怕有一种名利心在。名利心固然无可厚非,但要达到面对一方石而坐生清思的境界,难。

年前偶翻一份刊物,竟看到一个关于石的故事。说是某地一位藏石者寻到一枚石,其图案与德产奔驰赛车竟毫无二致。这个汽车公司的老板闻讯赶去,欲以两辆赛车与之交换,被其婉言回绝。老板惊问何故,他回答说,赛车能在生产流水线上不停地复制出来,而这块奇石天地间却只此一枚,具有不可复制性。

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从心底敬服那位藏石者,从他所说的道理到他的做人。不可复制才可贵。奇石如此,艺术也如此,尤其是艺术,重复别人或重复自己,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都毫无价值可言。

对自己辛苦觅得或偶尔得到的奇石不换,或曰不卖,我大约也能做到,只要自己还温饱无虞。不但自己的奇石不卖,别人的奇石我也不买。买它作甚?在这到处是河滩的山区,只要有空,随时能捡,珍藏是一种乐趣,赏玩是一种乐趣,发现又何尝不是?如同钓鱼,最快乐的时刻恐怕还是在扬起渔竿的那一瞬间。发现本身就是一个审美过程。真正的发现是发现别人尚未曾发现的东西。买来的石头,当然早经别人发现过。

不买,另一个原因,则是我相信人与石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缘份。广袤大地,茫茫人海,不是那块石而是这块石被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发现了,你能说这不是一种缘?你与那块石头有缘,你终究会遇到它,不用买,也不用拿什么去换。那块酷似赛车的奇石如果被赛车公司的老板拾得,比让那位藏石者拾得,应该说更具轰动效应,更有可能成为一段千古佳话。但他们之间无缘,这也是无奈何的事。

这样无可奈何的事我也有过。有年春天,我陪同省城几位文友游山玩水,途中经过我的故乡。故乡小河上有一座长长的木桥,我们本来是要过了桥去欣赏对岸风光的,上桥不久却发现一位老者扛着根长长的毛竹过来,窄窄的桥身仅容一人,于是我们便跳下裸露的河滩,索性捡起石头来。待老人走过,我们便重新上桥。一位女士在别人拉她上桥的瞬间,眼睛忽地一亮,迅捷转身回到河滩捡起一块奇石。那石长方形,大可盈掌,灰白的底色上呈赭色的图案,一面如东北原始森林,一面如黄山群峰,其中一峰酷肖黄山的“金鸡叫天门”。集南北风光名胜于一身,真堪称精品。这座桥四周风景如画,我不知陪多少画家和文友来游过,几乎每次都要捡上一回石头,可每次都与这块精品失之交臂。按说此地是我故乡,我是那样热爱故乡,又是那样钟情于石头,倘它为我所得,岂不更加顺理成章,但是我与它无缘。万事都应随缘,无论与人与物。所以我在一阵遗憾之后,很快便为那位文友高兴起来。这大约也是执中有不执吧。

我在玩石上的不买不卖,不等于不爱不送。

人与石之间有一种缘,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如是?这几年,知道我爱石的人渐渐多起来,有那不藏石的友人得到一块好石,往往会兴冲冲揣了来送我。无论那石精与不精,我都一样欢欢喜喜收下,真诚地道一声谢谢,于是双方都一样由衷地高兴。这几年我也很是送了几块自己钟爱的石头给几位画家朋友。他们和我一样的

爱石,而且由于有一双善于发现和鉴赏美的慧眼,比我更会品石。但身居都市,觅石的机会自然比我少得多。当我将几枚有着花鸟和山水图案的石头送到他们手中时,他们都比我当初发现这些石头时还要欣喜。他们能成为你觅得的石头的知音,不也就是你的知音?而且这些石头多少会给他们一些有益的启迪,促使他们创作出更美的作品。因此,将这些石头送给他们,于你于石应该说都是一件幸事。

同样令我高兴的是,由于自己对石头的迷恋,居然还带动一些朋友和熟人也爱起石头来。

几年前的春天,省城一位著名水彩画家来我居住的这个小县写生作画。根据两位油画家的推荐,他找到我,要我为他选景。我选的景他都很满意,行装甫卸就在野外支起了画架。他在一边作画,我便在河滩上觅石。休患时我向他展示我的所获,他惊于这并非名石产地的山野竟有这么美这么奇的石头。于是作画间隙他也捡起来。后来干脆拿出大块时间来捡。从此他便常来我们这里作画写生,每次来了,遇到有河滩的地方,他在审视周围风景的时候,常抑制不住地垂下眼帘,对自己脚下的卵石做一番搜寻。

那次在我的故乡,自从那位幸运的女士得到那块奇石后,大家一路便以石头为话题,而且逢较大的河滩,总要下了车去搜寻一番。第一次停车时,那位女士竟将那块石头也带了下去,那心态不知是怕被当地人拿了去还是怕被同车人拿了去,在别人善意的嘲讽下才不太情愿地放回车内,同时露出羞涩的一笑,那笑容里溢出一派童真。同行的一位年纪最大的先生,每次停车都是又揣又捧地满载而归。有次还将两块大石一边一块贴腰捧着,让人给他留影,也一样的童稚之态可掬。我想,当时若有石头高人在场,不知他该怎样给这些石头估价?

十几年来不间断地寻石捡石,自然也有一些被自己视为精品的东西。其中有的和见诸报刊的奇石比起来,并不逊色到哪里去。这些石头大多是具象的。也有抽象的,也有集具象抽象于一身的。具象有具象的美,抽象有抽象的美。具象的又分风光、动物、人物几大类。最奇的是一块中国猿人头石,那一份酷肖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石玩是一种不断发现的艺术,欣赏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发现和解读的过程。欣赏石头如同欣赏书画一样,是一种享受,一种陶冶,一种美的潜移默化。看到某一块石头,忽地触发灵感,立刻写出一篇很美的文章来的情况自然不多,但看得多了,读得久了,为人为文,便自有一种天趣在。

责任编辑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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