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九转金丹人未老

1998-03-18吴炳南

清明 1998年5期
关键词:浪淘沙

吴炳南

拿起电话,一听那柔慢而清晰的女中音,语调中带有淡淡的芜湖方言韵味,我就知道是宋老约见。平时她戴着助听器面对面说话尚有诸多不便,听电话更显费力,于是,我当即高八度地奉复:“我马上就来。”我家距宋府千步之隔,仅五六分钟便赶到了她的书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年近古稀何以有百米冲刺的劲头。

一首《浪淘沙·98金秋盛会喜赋》手稿,已铺展在宋亦英同志的案头,上有几处勾划与涂改,明晰可辨,墨香犹存。

1948年任皖南游击队文工队指导员的宋亦英,进驻芜湖以后已任新职,1949年新组建的皖南军区文工团,部分骨干就是原文工队的成员,他(她)们同住一市,虽工作繁忙仍过从甚密。98金秋,安徽军区(含皖南、皖北)文工团老战友将在合肥聚会,宋老为许多老同志有此重逢良机异常欣喜,遂不以师长自居,拒绝“佳宾”受邀,以一种平平常常“百姓”心态慷慨捐资助办,并提供筹备组尚未觅得的老战友通讯地址。她为“盛会”所作《浪淘沙》,也非一般应酬、祝贺之作,而是战友式的主动参与的抒怀。请看其中一阕:“世事浪淘沙,往事休嗟。苦寒过后放梅花。何幸此身经百劫,来话桑麻。”宋老期盼和同生死、共患难战友倾诉衷肠的意愿,溢于字里行间。

也许是“天意”,爆发“五四”运动的1919年,宋亦英诞生在芜湖一个濒于衰败的盐商家庭,“德先生”与“赛先生”似乎伴随她一起来到古老中国。她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被现今某些势利小人视为“堂·吉诃德”式的忧国忧民的情愫。《浪淘沙》结句“闻说山乡贫未脱,然耶非耶”,宋老介绍老家歙县有人反映,山里有地方还苦得很,是真是假?(解放)这么多年又怎么说呢?其实,宋亦英并非山里“土著”,那个出徽州白皮梨的上峰村,她快80岁了,一次也没回去过。从祖父时代,就到扬州经商,父亲便诞生在瘦西湖畔,后来转居芜湖,还始终留有扬州口音。宋老所牵挂的“贫未脱”,又何止单指一村一乡呢!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唐诗人许诨两句诗话:“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宋老则是骨里有诗才吟诵。

我非遗传学家,遗传基因对于宋亦英诗骨形成、诗魂铸造起了何等作用,我无以评说,然而,母亲刘素“挥毫诗思泻江河”的才华和“弱质孤芳自护持”的女丈夫风骨,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影响。宋亦英至今还依稀记得先母作于军阀混战时期的诗句:“人言秦政猛如虎。我言秦猛犹堪许。当时尚有避秦人,觅得桃源干净土。争似而今净土无,东南西北血模糊。民作兵兮兵作贼……”她回忆母亲吟诗时的语调、节奏,像音乐一样妙不可官,“把我引向一种沉思的境界。”家庭经济拮据,藏书甚丰,幼年宋亦英钻进诗文、小说、戏剧里入痴入迷,废寝忘食。有一次,母亲笑话她:“光看有什么用,自己又不会做。”实际上,并非取笑,而是一种因势利导。宋亦英在钦佩李清照、羡慕娜拉、崇拜秋瑾的同时,暗下决心“我要做诗人”。11岁时,写了命题为《日暮蝉声》的第一首诗,不久,又写出《中秋夜月》,文中有“明月如银,觉夜凉之似水,桂风轻拂,撩额发而生香”,因出手不凡,竟被老师怀疑是抄来的。15岁她考进北平艺术科职业学校,次年发生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12·9”学生运动,使宋亦英思想大受震动,加上父亲去世后的世态炎凉,也使她感受到现实的残酷,开始同情中下层人民悲惨命运,蔑视并憎恨豪门贵族的恃强仗势,写下一首秋瑾遗风式的《述怀》:

不作邯郸梦,何惊万户侯,

愿为湛卢剑,斩尽佞人头。

时在1936年。这一年,她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北平艺术职校,当年秋,南下考取苏州美专,1942年毕业于西画系研究生班。那个年代,中国有一大批自命进步、甚至是革命的文学青年,他们苦闷、徘徊、呐喊.却有不少成为罗亭武的“行动的矮子”。宋亦英则不然,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时刻,她拼了出去,走上了“报国头颅贱,抛家生死轻,辞亲仗剑海东行”的革命道路。1945年7月,参加了党的上海地下工作,1947年8月入党。遵党之嘱,不得公开参加“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沈崇事件”、“于子三事件”等抗争活动,她就以笔作枪,在上海《文汇报》发表杂文《诗人节感言》、《为无声的中国而歌》和古风《断指歌》,在郑振铎主编的《民主》周刊上,刊出新诗《哭李公朴先生》,矛头直指敌人心脏,触动了反动派的敏感神经。形势愈来愈险恶,1948年初,组织上将她从敌宪兵队营救出来后,转到敌后游击区皖南工委工作,宋亦英进入了黄山直到解放。

此后的几十年里,宋亦英在担任省艺术领导工作之余,写了大量辞新质丽的古体诗词。在大革文化命的动乱年月,她几乎封笔无诗,多才多艺成了多灾多难。政治上极度压抑,感情领域掀起殇夫失女的惊涛骇浪,直到周总理逝世,“四人帮”不让开追悼会,宋亦英无法再忍,满腔悲愤,一泻千里,那首著名的《沁园春》,被热血青年抄贴在合肥长江路上,万人争诵,其中“功在人心不在碑”,被词界公认为名句。《张志新之歌》中的五个“胡为乎”,成为呼唤民主的千古绝唱,“何事杀人一弹兮嫌不足,割喉灭声兮酷中酷,风为悲号兮海怒哮,五岳为崩兮大地吼”,老年宋亦英仍在为痛斥无法无天而怒吼。

本人有幸,宋老先后结集出版的《宋亦英诗词选》、《春草堂吟稿》和《宋亦英集》均蒙惠赐,我将其置于书橱显眼处,以便反复吟咏、终身受益。宋老说:“我还想结个‘敝帚集,敝帚自珍嘛!”原因是有的篇章系媒体索稿太急,等她几经推敲有改动时,已经见诸报刊;有的词章,发表之后还感到言犹未尽,情犹未了;还有的置于荚底发不出去,“敝帚”好就好在原汁原味。她说,袁枚刻了个闲章,用了“钱塘苏小是乡亲”,某尚书看后指责袁枚如何与妓女并称乡亲,而袁枚极为称赞苏小小是才女,辩说“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宋老说她曾到杭州拜谒过苏小小墓,但不知该墓还存在不?

我暗中惊叹宋老的记忆力,也窃喜能面听平时难以听到的雅谈,但是,她听力有障碍,视力也不济,怎忍再耽搁?无奈诗人激情难禁,还讲到母亲藏书中所载的一则轶事:一渔夫曾说:“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东汉皇帝刘秀打下江山,如今何处属他?严子陵钓台则永世长存。说后我俩会心一笑。

一席话,语浅情深,底蕴丰厚,耐人咀嚼。是她阅尽人情的禅语?是“任它宠辱与荣枯”进入澄明境界的表露?是“冷暖都缘关气候”?是对新世纪曙光的期待,还是一本“年深也耐雪霜欺”羽化成仙的天书?

春不老,金难买。难怪我去的时候跑得那么快。

责任编辑:冰明

猜你喜欢

浪淘沙
浪淘沙·双燕又飞还
浪淘沙·听父亲谈景泰一条山 如山似水君
浪淘沙令
浪淘沙
浪淘沙·夜雨做成秋
浪淘沙
《辛弃疾『浪淘沙·山寺夜半闻钟』》书法
浪淘沙·浦东上海自贸区
浪淘沙
赵学敏书法作品《浪淘沙?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