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视野中的科学
1997-07-15王治河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一直是现代人的骄傲,这个昔日神学的婢女几乎囊括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绝妙好辞。其结果是,科学成了“客观”、“真理”的代名词。以至于一当说某个学说是“非科学的”,便意味着宣判了它的死刑。而一当指斥某人为“反科学的”,便下意识的使人想起残害伽利略的罗马教廷。
科学的确有其令人骄傲之处,因为它有着惊人的业绩。这不仅仅是由于它给我们带来了电灯和汽车,使我们过上了一种文明的生活,而且在于她帮我们摆脱了愚昧和褊狭,使我们过上了一种有尊严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怎么赞誉科学都不嫌过分。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方面,正是在科学反抗神学的霸权,带领人们走出愚昧之谷的过程中,科学建立了自身的霸权,使自身成了新的神话;另一方面,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益处的同时,科学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危机。于是,对科学进行反思便成为必然。
思想史上,对科学的神话和霸权提出疑问、进行挑战的人始终有之,卢梭的《科学和艺术是否败坏或增进道德》可以说是早期的一种尝试。可惜的是,与科学高奏的凯歌相比,这种追问之声太过微弱了,加之很难与复古主义、反科学主义划清界限以至于被遮蔽了。遮蔽归遮蔽,这一挑战科学霸权的传统并没消失。像涓涓细流,随着“科学”弊端的日益凸现,这一传统在今天终究汇成一股洪流,一股反对科学霸权主义的浪潮,其中主要的弄潮儿是后现代思想家。
需要指出的是,后现代主义所挑战的“科学”并非科学本身,也不是像数学、物理、化学这样的具体科学,而是建立在这些科学基础之上的现代的“科学观”以及与之相联系的“科学的世界观”。由于现代科学既是现代性的基础,又是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以挑战现代性为旨归的后现代主义便理所当然地对“科学”展开了全然的追问。其目的在于罢黜科学的霸权,戳破科学的神话,从而将人类从科学的奴役中解放出来。
在后现代思想家看来,科学远非像现代思想家所标榜的那样是“客观的”、“中立的”,她不仅深受人们的传统和文化的影响,也是深深地渗透着权力的。按照福柯的考察,知识(包括科学知识)内在地是与权力联在一起的。他对知识与权力关系的考察表明:一、人文科学的科学知识内在地与权力机制联结在一起。因为这些学科的主题至少部分地是被权力机制所建构的;二、科学话语完全是通过排斥和命令(即通过在科学与非科学之间划一条线)来建构自身的。这意味着科学知识的确立是建立在对所谓非科学的知识的排斥之上的。被排斥的知识作为“被征服的知识”,作为历史内容,永远被尘封和埋葬了。精神病患者的知识、疯人的知识以及病人的知识就属于被排斥的知识;三、知识的生产和证明只有依靠作为社会权力网络的知识团体作背景才可能。科学知识通常总是从这个团体传播到社会中去的。科学生活方式的引进和坚持,依赖于有权力的人和组织的支持;四、科学决策的制定不可避免地有社会权力的卷入;五、科学是由非科学规定的,而非科学的兴趣是权力利益;六、社会权力造就了我们的知识型。
这里福柯不仅一方面谈到了权力对科学和知识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暗含了科学和社会的发展具有偶然性这样一层意思。这样,福柯便将科学和知识的发展复杂化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去分析在欧洲,科学是如何像权力那样建立起来的。仅仅把科学说成是人们可以用来证明某些命题是错误的,并指出某些谬误和戳穿某些神话的各种程序的总和,这是不够的。科学也行使着某些权力,它是一种强迫你决定某些事情的权力,不过它也可能像江湖骗子那样欺骗了你而失去信誉。”一向被认为是圣洁的知识却原来也深深浸透着权力,拥有了知识便拥有了权力,科学产生了许多我们所服从的“真理”,在福柯看来,“真理无疑也是权力的一种形式”。它激发了尊敬和恐惧,由于它支配了一切,因此一切必须服从它,“它是掌握权力的人们根据必需的礼仪说出的话语;它是提供正义的话语。”(《话语的秩序》)同样,科学团体和知识界也绝非世外净土,它同我们的尘世一样充满着权力之争,自然,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也绝非天使和圣人,他们也是权力场上人。福柯的原话是,“哲学家甚至一般的知识分子,为了表明他们的身份,都试图在知识和行使权力之间划一条几乎是无法逾越的界线。使我吃惊的是,所有人文科学知识的发展都不可能绝对地与行使权力分开。当然,你总是可以找到独立于权力之外的心理学理论和社会学理论的。但一般地说,社会可以成为科学观察的对象,而人的行为从某个时候起,成了有待分析和解决的问题,我认为这些都是和权力的结构有联系的。权力结构在一定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对象——社会、人,等等——并把它当做有待解决的问题提出来。因此,人文科学的产生和新的权力结构的建立总是同时出现的。”
在此基础上,福柯提出了“知识就是权力”的命题。这不禁使人想起培根。我们知道,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在两个世纪以前就曾将知识与权力联系起来,这集中体现在他的“知识就是力量”这一著名命题上。培根这里所用的“力量”一词的英文原文是Power。毫无疑问,权力本身具有“力量”的内涵,将power汉译作“力量”,便是看到了这一点。事实上这与培根这一命题的原意也是合辙的。作为处于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思想家,培根对中世纪的经院哲学深恶痛绝,认为这种由概念到概念、脱离实际的空洞理论就像修道院中的修女,徒有子宫,却不能生育;只会搬弄是非,不会获得真理以补生产。培根心目中的知识是能够经世致用的东西,是能够帮助人类改变自然,征服自然的东西。“科学的真正合法的目标,就只是给人类生活提供新的发现和力量。”按照培根的看法,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的地位如实地决定于人的知识,人如果没有知识就会受制于自然,如果人获得了关于自然的知识,那么人就能支配和统治自然。因此,知识就是力量。培根热情地讴歌知识的力量,他说这种力量的威力是无可比拟的。常人所赞叹的帝王的威力与其相比也黯然失色。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和罗马王凯撒可谓帝王中的翘楚,权势可谓熏天,但他们的威力是很有限的,因为它只能施于他们的帝国疆域之内,他们死后威力也就消失了。唯有知识的威力是无限的,它既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
不难看出,培根是针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讲知识就是力量的,而福柯是针对人与人的关系讲知识就是权力的。福柯这样讲并非是在做文字游戏,而是有着深刻的思想内涵。它反映了人类思想认识上的一次转折,反映了人的认识的一次深化。简单地说,人类利用知识的力量,拚命地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社会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在造就了辉煌的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制造了环境污染、生态危机、战争的灾难和精神文明的沦丧。要检讨资本主义社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有必要对迄今为止一切被认作天经地义的东西进行拷问,这自然也包括对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科学)知识本身进行拷问。这就解释了福柯为什么下大力气研究知识与权力的关系。这里我们再一次发现,尽管福柯以不做任何价值判断自诩,他的心目中实在是怀抱有终极关切的。
挑战科学与非科学的绝对界线,扩展科学的疆域可以看作是后现代思想家的又一自觉追求。这方面费耶阿本德的思想很有代表性。
费耶阿本德认为,科学与非科学之间并非像传统所理解的那样存在着一条鸿沟,这是一个“神话”。按照这个神话,科学是神圣的,非科学是应该受到打击和掩蔽的。人类任何一种思想文化一旦被冠之以“非科学”的帽子,便意味着被宣判了死刑。这个神话令科学享有特权,科学和技术在现代世界的成功又进一步强化了科学的神话。科学自身也以真理自居,大搞党同伐异,唯我独尊,导致科学上的沙文主义。这种沙文主义坚信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方法”。这种方法的运用往往导致获得世界的唯一“真理”。显然这种科学沙文主义与费耶阿本德的无政府主义格格不入,因此费耶阿本德对之深恶痛绝。通过对人类学的考察,费耶阿本德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存在着不可比较的思想结构。例如原始部落的语言和文化同现代西方的语言和文化往往就是不可比较的;第二,个人思想的发展经过各个相互不可比较的阶段;第三,科学家的观点彼此不同,犹如作为不同文化基础的各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彼此差异一样是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甚至有些科学理论,它们在表面上处理相同的题材,却是互相不可比较的。既然存在着不可比较的思想形式,那么,不可比较的各种思想形式之间就没有谁优谁劣的问题。由于科学与神话、科学与宗教、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是不可比的,因此也不存在一个公正的仲裁者来判断他们的是非优劣。这样,费耶阿本德就从根本上破坏了科学沙文主义的基础,取消了科学的特权。与此相联系,唯一正确的“科学方法”、必然存在的“科学规律”也就不复存在了。
进一步,费耶阿本德认为,我们应该重新看待久已被科学关在墙外的非科学。为了人类知识的进步,为了人类的自由,我们不仅需要科学,而且也少不了非科学,更何况科学与非科学之间的界线本来就是人为划定的。事实上科学在其发展中处处为非科学的方法和结果所丰富。而且由于科学的不同部分“发展不平衡”,需要这些“非理性的”方法的支持。其实,科学仅仅是人类发明出来用以对付环境的工具之一,但不是科学沙文主义所自诩那样是唯一的工具,更不是绝对可靠的。它只是迄今为止人类业已存在的诸多思想形式中的一种,而且还不一定是最好的。
尽管另一些后现代思想家如美国后现代世界中心主任D·格里芬对费耶阿本德的观点持一定的保留态度,但也承认它起到了一种“有益的功效”,即“使我们摆脱了何为科学的褊狭的限制”(格里芬:《后现代科学》,中央编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32页)
如果说以福柯、费耶阿本德为代表的激进的后现代主义主要侧重于对科学霸权和神话的摧毁的话,那么以格里芬为代表的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则主要侧重于探索一种新的科学观和一种新的世界观。
按照格里芬的理解,绝对地强调价值中立和排斥“非科学”的现代科学观实际上是一种祛魅的科学观,正是这种祛魅的科学观导致了世界本身的祛魅(disenchantment)。其结果是世界被看作机械的。这种机械的世界观是以物质与意识,价值与事实,真与善与美的分离为表征的。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志在通过发动一场思维方式上的巨大变革来消除这些分离。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十分强调变革思维方式的重要性。用大卫·伯姆的话说就是:“我们思考这个世界的一般方式对于我们的意识以及我信仰的整个存在将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因为,如果我们把世界看作是与我们相分离的,是由一些计算操纵的,由互不相关的部分组成的,那么我们就会成为孤立的人,我们接人待物的动机也将是操纵与计算的。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换一种思维方式,用一种新的、有机的眼光看世界,认为它具有一种我们也具有的秩序,我们就会感觉到自己与世界融为一体了。我们将不再只满足于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机械地操纵世界,而会对它怀有发自内心的爱。我们将像对待自己的至爱之人一样呵护它,使它包含在我们之中,成为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样,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便彻底改变了世界的形象,用F·费雷的话说就是,“世界的形象既不是一个有待挖掘的资源库,也不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荒原,而是一个有待照料、关心、收获和爱护的大花园。”(《后现代科学》第六章)
也许你会觉得后现代主义所倡导的科学观与世界观还存在许多有待商议之处,我的建议是,你不必把后现代科学观和世界观再奉为某种真理,只当作探索科学未来和人类未来的一种新的视角。这样或许更有助于你的思考。
(《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王治河著,社科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十二月,14.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