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与朋党政治
1997-03-31兰殿君
兰殿君
宋人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为历代文士所称道。它融记事、状景、抒怀、言志于一炉,表达出一种豁达大度的情愫。其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出古仁人志士忧国忧民的胸怀,使全文蕴含的寓意升华至极,只有大手笔方可成此佳构。
这样一篇千古传诵的华章,其写作背景是什么?作者又是出于何种动机和心态,欣然命笔成文的,个中缘由令人费解。滕子京,本名宗谅,子京是他的表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他与范仲淹同科举进士,两人的交谊是从“同年”开始的。步入仕途以后,他们还经历过一场政治风浪的考验,此后感情日笃。这场风浪的起因,其动机一半是忠君思想驱使,也不排除政治投机的成分。宋真宗有位刘皇后,初嫁蜀人龚美(即刘美),后迁居京畿居住。在真宗还是王子时,偶然在庙会上看中龚美之妻,遣人要挟,将此女纳为侧室。真宗继皇位后,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二月,将其立为皇后,史称刘皇后,但其未生子嗣。真宗驾崩,遗诏尊刘皇后为皇太后,令其“军国重事,权取处分”,是位手握实权、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她前后执掌权柄十一年,使名义上的皇帝宋仁宗奈何她不得。大约是乾兴元年(1022),年届而立的范仲淹、滕子京等人气血方刚,联络同年刘越等上疏谏,指陈朝政利弊,恳请刘太后还政于宋仁宗。幸好文臣武将拥护。刘太后作出让步。还政于仁宗。仁宗亲政后,范仲淹擢升右司谏,滕子京为左司谏。在诸同年聚首饮酒庆贺的时候,他们表示同年间要互相提携,愿“荣辱至期颐”(百年)。
唐宋时代,朋党形成的因素是复杂的,其间君子和小人都结党钻营,而以“同年”聚合则是普遍现象。而宋初名臣柳开曾说:“同年登第者指呼为‘同年,其情爱相亲如兄弟……进相援为显荣,退相累为黜辱”。由此可见,宋代政治生活中朋党危害十分严重,就是贤者亦难免被卷入宗派活动的恶风浊浪中不可自拔,这是当时的大气候所决定的。
北宋天圣四年(1026)八月,滕子京在泰州地方以副手身份,协助范仲淹修筑捍海堤堰(即后世所说的“范公堤”)。堰成,身为泰州兴化令的范仲淹极力保举,使滕子京由军事推官升为殿中丞(京官)。这时正值西夏赵元吴反叛宋王朝,西北边关吃紧。朝廷遂委任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滕子京也被调到西北边地滏州任太守。在边地兵少,“诸郡震恐”的严峻形势下,他“集农民数千戎服乘城,又募勇敢”,等待范仲淹引蕃汉援兵共同击敌。由于部署防务有方,很快使赵元昊罢兵归降。嗣后,朝廷将他从远州太守调升膏腴之地庆州当主官。大约在动身赴任时,御史梁坚弹劾滕子京在泽州靡费公钱十六万贯。这么大数额的空亏他虽未人私囊,却用于迎来送往,挥霍亦巧立名目,诸如以旧例犒赉诸部,或间以馈遗于游士故人。当年的州郡治,地处战乱前线,加之兵燹和旱灾连年,可谓民不聊生,路尽饿殍。身为父母官的滕子京本应清廉自律与民休养生息,将库帑钱用于兴农桑方面。但恰恰相反,他以“靖边”为号召,加收徭役钱,增加税赋所得的十六万贯钱全部用于享乐、送礼,可谓卑鄙至极。故梁坚等言官上疏劾奏其劣,引起广泛关注。当朝廷欲派人审问其事的消息被走漏风声后,滕子京恐怕牵连的人太多,采取烧毁帐簿的办法,让人查无实据,无法定罪。他毁掉送礼名单,而收礼者必是达官贵人,其中“同年”中当有人得到好处。而这时的范仲淹已升任参知政事(宋初以资历较浅之官辅助宰相,职同副相),他上下通融,极力救之,止降一官了事。他这样卖力气袒护滕子京,表面上看是怕累及自身。其一滕的三次擢升被重用,保举人均为范仲淹等昔日同年,假若滕下狱被治罪,言官会弹劾保举人的举人之过。其二滕子京贪污浪费的事从轻发落,其“馈遗游士故人”的银两便没人再追查,同年圈里均可相安无事。需要指明的是范仲淹那时曾是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实为滕子京在州主持边务的顶头上司,这位有贤名的范仲淹因帐簿和礼单被先期烧毁,若说他与滕氏所挥霍掉的十六万贯无瓜葛,怎能服人?所以当从轻处罚的决定一公布,朝中为之哗然,御史中丞王拱辰等论奏不已,指出大事化小是朋党作祟使然,迫于舆情,才又决定其谪守荒凉的岳州。这就是<岳阳楼记>这篇雄文产生前的政治背景。
今人捧读《岳阳楼记》,范公对滕子京的溢美之词是十分明显的。开篇“谪守巴陵郡”这句史笔式的交待,虽然道出这位污吏由州贬来巴陵(岳州)的事实,但用意是为褒奖其能作铺垫。下文的点睛之笔则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给滕鼓气,吃定心丸。至于“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诸语,使人产生错觉,到任刚刚二年的滕太守政绩斐然。竟将远州穷郡治理得富庶起来——这是不容易之事,可滕子京办到了。事实上,当时的岳州还很穷困,加之连年水灾,农业欠收,民食维艰。滕子京上任后,又故伎重演,以装点州境为名大兴土木。他以官府名义回收民间陈年旧债,入库所得近万缗(一千文钱为一缗),此钱亲自掌管,不立帐目,随意支取,完全是一本糊涂帐,谁能担保他不中饱私囊呢?
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时,他没有到岳州的机会,而是依图作文。北宋朋党争斗激烈,常引对方小过罗织罪名,排斥异己。在滕子京谪贬巴陵不久,他也被排挤外任邓州太守。当他接到滕子京的来信并一卷《洞庭晚秋图》(作文章的参考图)后,感慨万千,允诺即日命笔,令来使小住莫急返。次日文成,本来是写一篇楼台纪事,却变成一篇游记华章,甚至不乏政论的内涵,令人称奇道绝。尽管如此,熟知此文背景的陈师道(陈与范是同时代人),在所撰《后山诗话》卷二中云:范公《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日:‘传奇体尔。”又说“属文心机不可昭也!”何谓“传奇”?系指唐代兴起的短篇小说,叙事可以虚构;何谓“心机不可昭也?”大概是说范仲淹写此文时,内心还有什么隐私包藏着,局外人难以揣度。尹师鲁是历史上最早对《岳阳楼记》流露微词的一位。论者以为,像范仲淹这样有贤名且精文墨的官吏,在朋党政治的氛围中生活,结党援引不足为怪,但他竟然违心地作起颂扬文章,不惜浓墨重彩为污吏涂脂抹粉,而文章的底蕴又是忧国忧民之思,捧读联想,反差太大,简直不可思议。
(责任编辑/孙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