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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火红

1996-12-3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5期
关键词:红点女作家大衣

刘 璟

那时候,我在新疆一带高原上当兵。他这样开始讲他的故事。我随意嗯了一声,他盯着车厢里一个穿火红外套的女人看了好久了,我对这种好色的“大款”男人天生反感。

刚参军时,我心中填满了保卫祖国的凌云壮志,去哪儿我都同样会欢呼雀跃。

看来哪怕讲给自己听,他也要讲下去了。

我的任务是保证高原上一段电话线路的畅通。海拔三五零零米的高原,一年四季雪都不化。即使在炎夏,我也要裹紧大衣才能度日。空气很稀薄,我常有胸闷的感觉。最难熬的是寂寞,陪伴我的除了雪和石头,连棵针叶树都难找,更别说会跳会蹦的动物了。隔半月有战友送食品等东西上来时,我拉住人家的手恨不能把会说的话都说给人家听。每次望着战友消失在视线尽处,我都望着老家山东的方向叫着妈妈,有大哭一场的欲望。

他停了停,喝了口水。我看到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我知道他正处在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中。应该说他的故事有点吸引我了,我托了腮继续听他讲述——

那是我当兵第三年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瓦蓝瓦蓝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风也比平常小得多。我就是那天见到那个女作家的。当时我正巡检线路,远远地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一跳一跳的,像黑夜里的火炬在微风中飘摇。从看见那红点起,我的目光就定在她身上了。那时候,任何不同于冰雪的东西都能让我激动。火红靠近了,看清楚了,天啊,竟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她乌黑的头发被风扬起又落下,要多美有多美。远处看到的红色,正是她穿的火红色风衣。意识到红点是一个人的一刹那,我呆了,但片刻之后我就向她飞奔了。我觉得想大喊,可是喉头根本冲不出一个音符。我觉得我想流泪,但是我有泪也顾不得流了。冲到她面前时,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她对我微笑。我也笑了笑。我觉得过了好久,她说冷。

我说:快去屋里,说完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就往小屋方向跑。

不知什么时候起车厢里变得很静!他的故事吸引了这节车厢的每一位乘客,他们和我一样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下文。

身子暖过来后她告诉我她是一位作家,得知高原上有几个哨位所以就上来找材料了,末了她说她想写写我。不用把我写进文章,我已经很满足了,能有一个人与我对坐着,哪怕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做,那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说,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她说,说说令你感受最深的事。我想了想,讲了起来。有场暴风雪下得尤其大,我抱着火炉蹲了一夜。那时候我恶狠狠地想:下吧,下吧,下得再大点,把线都压断,这样我也有事做了,不致再无聊透顶。可是想归想,清晨查线,我还是以最快速度清理着线上的冰雪。我怕万一此时有什么急事需要电话联系而正好电话线不堪重负而断掉。咱是个军人,咱的任务就是保证这段电话线路畅通啊!

女作家眼里泪光闪闪,她说,你再讲一个。

我就再讲。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只麻雀,它歪歪斜斜扎进我的小屋后,就摔在地下爬不起来了。我想这傻乎乎的小生命一定是迷了路,饥寒交迫使它濒临死亡边缘时发现了我的小屋。我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捧着它暖了很久。它才恢复过来。看到它眼中发出信任与亲近的光,我的鼻子酸酸的。从此我有了一个伴,我给它唱歌,和它讲话,跟它进行心灵的沟通。我感到它懂得我的心思,因为我发现它也舍不得离开我了。我出去巡线时,它就乖乖地呆在被窝里,等着我归来。可是,可是那天我为什么把它捂得那么严呢?等我回来时它已经闷死了。我是担心它冷啊!为了这事,我像杀了亲生儿子般地难受了好些天。

女作家的记录本已是片片泪渍。她哽咽着说,再讲个吧。

我又讲。她又哭。

讲讲哭哭,不觉间天已经黑了好久。我们在昏黄的烛光下无味地吃了两筒罐头。她突然说,来吧,我陪你一宿。

她很平静地说出的这句话,却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的心情是平静的,因为我牢记着我是一个兵,我听见我说:不。

我裹紧大衣在地上蜷着,后半夜时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醒来时,女作家已不在了。

他像刚干完一件繁重的体力活舒了口长气。车厢里雅雀无声,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意犹未尽。

虽然退伍后我做生意发了财,虽然现在我娶了妻,生了子,但是我心中藏着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那是一团火红。他用低沉的语调缓缓地说。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像约好了似的,车厢里的人都站起来了。一个老者伸出手,紧紧地与他握在一起。接着又一双手伸过来,又一双……穿火红外套的女人走过来,轻轻地对他说,我送送你……

(王学军摘自《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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