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学与“人文关怀”
1996-07-15唐晓峰
唐晓峰
地理学家早就不甘心只做没有意思的描述。在西方,从十九世纪的“环境决定论”,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计量革命,他们一直在追求对因果关系、普遍规律、存在模式的发现,争相提出“假说”,力求使人文地理学有一个“科学”的模样。另外,人文地理学者也还大量参考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把人-地关系的研究主题,提升到人—地—人关系的又宽阔又复杂的层面,从而使大量纯粹的社会人文问题成为地理学家的“关怀”对象。人文地理学已经今非昔比,有点儿不象“地学”了。如果还用山脉河流走向,城镇道路分布的老套子去谈论地理之学,那就把今天的地理学“看扁了”。即使是大名鼎鼎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在当代英美地理学家眼里,也只是早期探险猎奇描述记录式地理学的残留地盘,算不上今天美国地理学的窗口。近年来台湾办的《大地》杂志也是追随《国家地理》路子,所以并不是台湾地理学的代表。我们的《地理知识》也是同样。
人文的东西,主要是指心性、道德、文化、情操、信仰、审美、学问、修养等人的品性,而不是政治、经济、法律等社会的制度。那么,研究“地理”的学家如何去触及装在人脑袋里的信仰,生在人心坎儿上的情操?怎样把这些东西与“地”挂钩而令其名正言顺地进入地理学家的地盘呢?过去,地理学里面有风俗地理一说,专门记录婚丧嫁娶饮食衣裳等老百姓的“五常之性”和刚柔缓急声音颜色等地方的“水土之风”。这种“地理”,在我国的《史记》、《汉书》里早就有了。在西方的Anthropogeographic(人类地理学)中更不新鲜。我们对“饮食分布地理”、“衣服分布地理”、“唱戏分布地理”、“婚礼分布地理”、“状元分布地理”、“罪犯分布地理”等“研究”也早已看得多了。不过,这类对文化人文的地理处理,还是止于形式,有的依然是器物之学,看不见活突突的心性。作者作的时候,只是耐心的叙述排比。读者读的时候多半是一目十行的溜,没有什么要反诸已的地方,不会象读小说传记心理书时那样常常想:“这说的不是很象我吗?”
自从“人的地理学”问世,地理学者们开始对人的“灵魂深处”大感兴趣,不用说,这也是受了佛洛伊德等那些心理哲学家的影响。地理,不是光“分布”在地面上,它还别有一副面貌在活人的心头。而一个活人在俯首查地理的时候,实际上用得多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眼睛后边儿的脑子,许多东西在眼睛里常常是视而不见,只有经过脑子的认可,目标才能最终被“认定”。此外,眼睛所见只有百尺之遥,脑子里“想见”的才是他完整的“天下”,他的家园故土或神州大地。在想见这些大大小小的地理的时候,人和人,他和我,夫和妻,父和子又各不相同。假如叫一群人按照他们脑中所想来画某一个地方的地图并标上地物,结果一定是一人一个样。所以,世上谁也拿不出一个百分之百客观的地理,拿出来的只能是某某人的地理。因为,地理认知与个人的经验积累价值取舍等密切相关。在这里,不难看到,“人的地理学”首先是把认识论的复杂的一套拉入了地理学中,但不管怎么样,这么认真的讨论地理知识的认知问题,在地理学界还是头一回。
讲了认知,就可以讲参与,讲体验了。而有了参与体验,“人味儿”就出来了,人的想法、情操、休养、审美就来了。在地理学中讲参与体验,当然不是总去让大家画地图,除了那种因人而异的地图以外,还有两样东西有更深的人文意味,更令“人的地理”学家们感兴趣,这就是“景观”(landscape)和“地方”(place)。这两样东西都坐落在地上,沾上了“地”字儿,但对它们,要谈的不是“分布”,而是“含义”(mea-nings),以及人对它们的种种感受。
“景观”一词建筑师和地理学家都曾使用。在地理界,是德国人首先使用了这个字,表示地上所见到的一切,表意很广,一度成了“地理”一词的代名词。在英语国家,美国的索尔在建立他的文化地理体系(即所谓的伯克利学派)时,强调了景观的文化的一面,提出“文化景观”的概念。索尔说,一个特定的人类群体,在他的文化的支配下,在其长期所活动的区域中,必然创造出与其相适应的地表特征。文化地理就是要鉴别与区分不同的文化区域,探索文化历史,研究人类介入环境、运用环境、改造环境的方式,尤其要研究自然景观是怎样向文化景观转化的。在这个过程里,“文化是动因,自然条件是中介,文化景观是结果”。文化景观概念的强调,意义在于大地不仅仅被看作是人们进行政治、经济、军事活动的舞台,而也是人类的“塑造”对象。而人类在对大地表面进行塑造的过程中,不仅仅是寻求功能上的效益,也伴随着浓厚的审美趣味与价值趋向。也就是说,人们既有利用大地为自己服务的一面,又有在大地上表现自身的一面。文化景观是人的自我表现,研究文化景观就是研究人。
文化景观的概念不难理解,指的不外是地面上的文化面貌,或者实一点说,是文化的“地貌”,文化的“地形地物”。习惯于用地图来表示地理内容的地理学家对于景观问题,除了画几幅文化地物的分布图以外,就没什么可做了。但是在“人的地理学”看来,画分布图是远远不够的。对景观的观察,不仅要从上到下的看(地图上的东西都必须是这样看的),更要“横看”“侧看”。我们看惯了城市平面图,那些大体相似的街道格子,并不能告诉我们城市甲和城市乙有什么文化上的区别。只有“横”看了城市的景观,我们才会惊讶北京和纽约的不同,才会抱怨说“老北京的风貌给毁了”。所以,看一个地方的文化地理,不横看不行。另外,对文化景观光是上下左右看了还不算,还要在解译(inter-pretation)上狠下功夫。要说一说景观的来历、内涵、意义等等。地理学中传统的地貌学也要解释自然地貌的来历,但用不着说那些丘陵岗阜的内涵和意义。但在文化地貌(景观)这里,解译它的内涵意义却是必要的、致命的。比如对老北京景观的研究,如果不阐明故宫与民居的色彩涵义,就会掩去了天子与庶民的景观界限;如果不对比官府外墙的素肃和内廷的繁缛,就失掉了一次对为官者心态作描写的机会;如果不指出胡同的幽静、严整、含蓄,则缺漏了京师百姓礼俗的一个衡久形态。没有以上这些对景观的入微的“人文关怀”,焉能说清说全这座帝都的地理文化和人文风貌?
文化景观的内涵是丰富的,储存的信息量是巨大的。政治的、历史的、思想的、伦理的、美学的无所不容。难怪美国“新文化地理”的代表人物之一詹姆斯·邓肯(JamesDuncan)把文化景观列为人类储存知识和传播知识的三大文本(text)之一。他说的另外两个是书写的文本的口头的文本。文化景观则是写在大地上的文本。言有万语,书有万卷,地有万里,均“读”不尽也。文化景观既然是一种文本,那末它就有了文字的属性,那么阅读它的奥妙、麻烦、困难、复杂就都来了。一方面,“读”景观有它方便的地方。不通中文的老美,只要来中国看一看景观,就能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略知一二。不懂英文的老中,也只消看了美国的照片,就可以对没看过照片的朋友侃几句美国文化。但另一方面,“读”景观虽不受语言的制约,却被“读者”的文化背景、经验背景、心理趋向搞成五花八门。“误导”、“错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事总要发生。看一看《马可波罗游记》,他记了不少城市如何繁荣女人如何漂亮,可就是不记泰山如何神圣黄河如何伟大。不少老中十分仰慕美国的摩天大楼,留影必以之为背景。可一个后现代主义的美国建筑师却说“它们就象一座座墓碑”。有的中国人在赞美中美友谊的时候爱说“黄河与密西西比河手挽着手”,可美国人却说“不,美国可以没有密西西比”。对同一项景观爱好取舍理解的不同说明了人的不同。喜欢城市和女人的意大利商人与爱山爱水的中国志士仁人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在文化景观中读取“含义”的复杂性,学者们搬来了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符号学、解释学等各色理论对之详加论述。“人与景观”已成为人地关系中新的研究主题。
“地方”这个概念有点新鲜。新在它把一个司空见惯的东西提升为一桩学术事件(issue)。用术语说,它是人或事所占据的一部分地理空间。从“人的地理学”来看,每一个人的地理,即他心中的世界,对他才最为切己,最为实在,才是“他的”最有意义的行为世界。“地方”就是他的世界里的一处处地点。这些地点不仅仅有个地名而已,更要紧的是它们各具含义,构成这个人对世界的内容的认知,影响他的行为。比如在秦始皇心中,世界至少包括:东方六国都城——他要“拔”之;泰山——他要去封禅之;蓬莱仙岛——有不老之药,他要采之。而对今天的一个大学生来说,他的世界则有:家乡——爹妈,故土,但落后;深圳——先进,机会多,但陌生;美国——神奇,发达,但谈何容易。六国泰山蓬莱岛对秦始皇来说,是决定帝业的一系列“地方”。家乡、深圳、美国对大学生来说,是决定前途的一系列“地方”。这些“地方”构成他们人生的地理,进入了他们人生的内容。用海德格尔更抽象的话说:“地方”构成“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是人存在的外部限定和其自由与现实的深度”。(M.Heidegger 1958:TheQuestionofBeing.NeW HaVen:Co1legeandUniVersityPress)
“地方”的含义得之不易,它是人的经验与自然位置的结合的产物。研究“地方”及其含义的产生(themakingofplace)是历史文化地理学的核心课题之一。有些地方的含义,来源明明白白,像“延安——革命圣地”。有些地方的含义,来源则比较复杂,譬如“泰山——五岳之首”。还有些地方的含义变来变去,比如那个让人说不清个滋味的镇南关-睦南关-友谊关。也有的含义与事实相左,但含义依然有它的真实性,例如好几个黄帝陵中的“多余者”,人们照旧对它磕头礼拜。关于“地方”的含义的理解,可能有群体共识,也可能是个人私见,这决定于人们在领悟它的含义时的主观境况和知识背景。关于地方含义的讨论,甚至争论,在政治家里有,在老百姓里有,在学术界里也有。例如安阳是一个“中小”古都,还是可以加入北京、西安、洛阳、开封、南京、杭州的行列,成为第七个“大”古都,曾在学术界有过不小的讨论。安阳的古都是大是小,在很多人看起来无所谓。但对安阳人来说,在心理上是致命的。对安阳做旅游买卖的人来说,在生意上更是致命的。这一现象,就是詹姆斯·邓肯说的“thepowerofp1ace”。(这句话暂直译作“地方的力量”,但不要误解成“地方豪强”,“地方武装”之类。)
当然,在更多的情况下,地方的含义不是大张旗鼓地宣传在外面,而是存在于每个普通人的心间。一个个的“地方”就是他的散在大地上的对世界感受的中心。即使有的“地方”在客观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如秦始皇的蓬莱仙岛,但仍然是“他的世界”的真实部分,带给他关于世界的真实含义。“人的”地理世界是由“地方”组成,也就是由各种各样的含义组成。对于一个具体的人,世界不是存在的结果,而是认知的结果。“地方”的含义变了,他的世界,即他的行为环境,也就变了。从邹衍的“大九州”,到毛泽东的“三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权建立自己的“地方”体系,建立自己的世界观念。在“人的地理学”看来,“大九州”与“三个世界”一样的真实,即哲学的真实,人性的真实。
“文化景观”与“地方的含义”是地理学对人文现象的探索角度。它企图从以人为中心的意义上思考“地理是什么”,同时,又是以地理为中心的意义上来认识“人是什么”。人对于文化景观有认同心理,这在他选择或建设居住环境和游览场所时起着决定的作用。人总要对某些“地方”寄予无限的深情,这在他的一生中“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即使在死后,也要将骨灰分送过去。“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人的喜怒哀乐从来是向环境滚滚而去,又从环境滚滚而来。“大地即文章”,“承德”、“太平”、“红花岭”、“望子关”,这一处处地方,记录着人们的理想和情思。大地早已是人化了的大地。对于如此一块土地,借用钱穆读儒家经书的体会,“屡读多读,才能心知其义,岂读字典而可知,亦岂训诂所能为功。”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岳麓书社,一九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