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1996-03-18黄仁惠
黄仁惠
一
小云进入许家大院纯属偶然。
那天,许镜安在永安戏楼看罢夜场戏,散了场,由戏楼的大掌柜恭恭敬敬地扶上那辆红呢轿的马车。车夫王升为老爷挡好了轿帘,自己跳上前辕板的座位上,吆喝一声,将手中的红缨长鞭猛地甩出一声脆响。
那匹拉车的儿马似早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没等鞭梢落到身上,便兴奋地喷着响鼻,踏动一阵碎步,奔跑在千金寨的青石街面上。
马车驶到艳粉巷口的时候,突然从巷子里跑出一个人来,不顾性命似地拦挡在马车的前面。正在一心一意奔跑的儿马被这突发的意外吓惊,扬起前蹄,昂首对空咴咴嘶叫不止。
王升慌忙跳下车,双手拉住马缰,一面斥骂拦在马前的那人:你找死呀!
那人不管王升的叫骂,转身扑到车前,对着轿子喊了一声:先生,救救我!
许镜安扒着轿帘缝儿往外看看,原来是个艳粉巷的女孩,吩咐车夫王升,赏她二角钱,快赶车走。
王升刚要赶车走,发现从艳粉巷里头吆吆喝喝又冲出了一拨人,领头的老鸨刘妈上来一把揪住了那女孩的头发,骂道:你这个小贱货,我看这回你再往哪里跑?回头又对跟来的两个男人呵斥着,都还死愣着做啥?快给我把她拖回去,看我怎样撕碎她的×!
许镜安在轿内重重地咳了一声。
刘妈这才看清是许老爷的马车,立马噤了声。许老爷是千金寨一等一的首户,千金寨几乎一半的地皮,包括艳粉巷在内都是许家的地产。刘妈当然清楚这许老爷在千金寨的权势和威望,岂容有人在他老人家眼底下撒野!刘妈知道今个冲撞了许老爷的车算她碰上了晦气,赶紧陪出一副笑脸。哟,原来是许老爷您哪!怪小人眼拙,竟冲撞了您老人家。
许镜安在轿里说了声,王升,赶车!
刘妈才松了口气,叫手下的两个男人快给许老爷让开道,把这小贱货带回去。
女孩突然挣脱开抓住她的两个男人,扑倒在许镜安的轿车前面,大声地喊:许老爷救我!
许镜安一生不抽不赌,更怕沾外边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眼下,真是越怕越沾上了。他皱皱眉头,挑开轿帘,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刘妈过来,回许老爷,这雏儿本来是我前些时从乡下买回来的。别的雏儿刚来时也哭也闹,但哭过闹过也就罢了,渐渐也都入了道。就这个贱货,来半月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哭过闹过就该入道了吧?可她却给脸不要脸,买的衣服也不穿,送的饭食不也吃,成天寻死觅活。这也不说她了,昨儿头回接客,见面就把那人的脸抓了两道血印,让我好一顿赔不是才算了结。这不,今个愈发地不像话了,竟然偷偷跑了出来!
那边刘妈一路说着,这边女孩一直哭着,哭得许镜安心中一阵烦躁。他看一眼女孩,女孩也正睁一双泪眼哀哀地望着他。
许镜安问:“你多大了?”
女孩道:“十七。”
许镜安说:“还是一个孩子。”
刘妈说:“十七不小了,我十五岁就开苞了。”
许镜安说:“我看这女孩实在是不愿意,你也就不要太勉强她了。”
刘妈道:“哟,按理么,许老爷说了话,这面子我是不敢驳的。可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人家,怎么能像您许老爷这般财大气粗。”
许镜安动了气,问:你花多少钱买的这女孩?
刘妈道;“蒙许老爷问了,我就得实打实地说了。买这雏儿时,我花了三十块银元,送保人、伢行十块银元,给她买衣服行头啥的又花了十几块,这还不算这半个月的饭食钱。光昨日赔人一桌酒席就是五块银元,还有,统算算,也少不下百十块银元。”
车夫王升听着在旁冷笑,待刘妈报完帐,王升说你昨没把你这几十年卖×的钱都算上,若算算也该有几万银子吧?
刘妈笑骂一声,你这头驴货,就属你嘴长!
许镜安说:“这孩子我要了,明天你到大柜上去支二百块银元。”
刘妈说:“敢情许老爷看上这雏儿了,就是白送我也送得。”
回头,刘妈又亲热地抓起女孩的手,说小云,今天算你福气,许老爷看中你,还不快给许老爷谢过!
小云甩手挣开刘妈,小声说了声,谢谢许老爷。
“恭喜许老爷又收个五姨太了!”
王升推开刘妈,说,你赶快走吧,就别在这卖俏了。
刘妈一行走后,王升将小云扶上车。许镜安说,外面风大,也没她坐的地方,叫她坐进轿里来吧。
小云就扶着许镜安的手钻进轿里面。轿里黑洞洞的甚也看不清楚。她顺着那只扶她的手,坐到许镜安身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热,又往旁挪挪,悄悄缩在角落里。后来,她逐渐安静下来,偷偷瞟了一眼,见个魁伟如山的黑影端坐在身旁,一动不动。
路上,许镜安一直在闭目养神。
马车停在大门口。
许镜安走下车,上了台阶,刚要跨入大门槛,又忽然转回身,说:王升,你把这……
许镜安已经忘了女孩的名字。王升提醒道:小云姑娘。
许镜安说:“你把小云姑娘先送太太那里,让她叫人在后跨院打扫处房子,安排小云姑娘住下。”
王升心里就明白了,小云姑娘从今儿起就成老爷的五姨太了。
当王升带小云走进后院上房太太的屋里时,太太正在做针线活儿。王升先向太太讲了讲事情的经过,后又传了老爷的话,就先回东跨院去卸车喂马了。
王升出去后,太太推开针线笸箩,拉着小云的手上下细细地端详一遍,说:看这小模样还不错,只是命忒苦些了。小云便红了眼圈。太太又说,罢了,如今进了许家也算是你的福分了。然后,打发下人去叫大少爷过来。
一会,大少爷许开文走进来,问:娘,您找我有事?
太太指一指小云。这不,老爷又收了个小,你带她去后跨院里安排她先住下。
许开文走到小云的面前,叫了声,五姨妈,我带您去。
小云听大少爷叫她五姨妈,先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见面前的砖地上一双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
太太说:“看不出你这嘴倒挺甜,还没有拜堂呢先叫她姨妈了。”
许开文经太太一说,也红了脸,低头看见小云一截白生生的后脖颈,光滑的颈沟顺衣领流淌下去。
太太说:“快带她去吧,还站这做啥?”
小云向太太行一个礼,跟在大少爷后边走了出去.
后跨院紧连着这后院,原先是个不大的花园,旁边连脊四间瓦房,是供人临时喝茶休息用的。四姨太进门以后,后院住不下,就住进了这里,先占了二间。另两间虽然平日都闲着,也经常有人打扫,一应的家具也都齐全,是备着老爷太太姨太太们偶尔过来时用的。
许开文叫人开了门,带小云进了闲着的那两间,说:今晚你先将就住一宿,需要啥明天打发人找我就行。
小云要送他出门,他说不用了,自己先走出去。小云就依在门里边,望着他细高的身影拐进了隔壁的门里。一会,听见里面传个女人的声音。
“这些天不见你的影儿,怕是光顾着孝教你那三个妈去了,把我这个四姨妈给忘了
吧。”
大少爷说:“哪能呢?我这不是来了么!四姨妈找我有啥事?”
女人说:“没有啥事就不能找你了么?”
大少爷说:“我可不敢。回头四姨妈别在老爷面前说我不好好行了。”“呸!竟是骚话!”
女人骂过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小云不想再听,抽身闪进屋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大少爷许开文走进前院客厅给老爷请过安,讲了些外面钱庄的事情,最后才说,昨晚上我按太太说的,把那个……人先安排在后跨院挨着四姨妈的那两间住下了。
老爷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没说啥。过一会,许开文问。不知老爷的意思是……
虽然老爷六十岁以后就将家里外面的事情都交给了大少爷去料理了,但许开文还是诸事都先请示了老爷才去办。
许家仍然还是由老爷许镜安当家。
依许家在千金寨的财势,许老爷收姨太太也是不能马虎的,都要大操办。收二房、三房、四房时都是同样摆了酒席,下了帖子,张灯结彩,红烛拜堂,与明媒正娶一般不差,场面弄得十分体面。对这事,太太颇为不满,曾说过,当初我过门的时候,不过就是一顶小轿抬了过来,如今倒弄起这么大的场面来了!许镜安说,那时哪里有如今的条件?我也知道是亏了你。你若觉着不过意。我给你再补办一回,让你高兴高兴。太太就先笑了,说,这成亲的事也是能补办的么?算了,我也只是这样说一说罢了,你收小我都没挡你,办一办我就更随你了。如今你也是做老爷的人了,你高兴咋办就咋办吧,只是别太伤了身子骨了。
许开文昨晚见过小云就曾想过,前几房都是那样办了,这个五姨太自然也不能例外。这会,他就是来请示这事的。
老爷放下水烟壶,方开口说,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从来不沾外边女人的边的。这个小云姑娘虽然说清白,但她毕竟也是在艳粉巷那里住过半月。
这话许开文便有些不懂了,不知老爷究竟是啥意思?他当然不敢问,只静等老爷说下去。
沉思了片刻,老爷又说:可是,收她做小的这话倒叫那个粉头刘妈先说了出去,这会怕她早已经在千金寨街上都传扬开了,我也就不好不收了。
说罢,老爷忽然叹了口气,然后闭起眼睛,沉默着。过了半晌,许开文试探地说:昨晚,听下人说,那个……小云姑娘直哭了一夜,今早打发人去给她送饭也不吃不喝的。
见老爷没吱声,他又壮着胆说了句:我看像她这样的不识抬举,找个伢行送出去算了。
“混话!”
老爷突然从椅子里抬起身,吼了一声,说:只要进了许家的门就是许家的人;成了许家的人就不准再出许家的门,这是我们许家的规矩!你怎么敢说出这种混话来?
许开文说:“是,老爷,我不对,我这就出去操办去。”
老爷说:“不用了,如今我也没有这份精神。你就安排她先住下,回头再让莲儿过去侍候她,其他的一切就按那几房一样就行了。”
“是,我立即按老爷说的吩咐人去办。”许开文又说:“只是,不操办不大好吧,街上会有人说闲话。”
老爷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他们爱咋说就叫他们说去好了。这事就不要再说了,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许开文唯唯退走,到了门口,老爷又叫住他,问:日本人开矿占地的事有甚么消息么?
许开文踅回来,道:听说最近满铁炭矿成立个千金寨市街移转委员会,说过几天就要召集千金寨各商号代表开会动员搬迁。
老爷听了,又躺回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许开文站了一会,悄悄退了出去。
二
日本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把满铁炭矿的办公楼建造得像一座黑城堡,雄踞在杨柏堡的土坡之上,千金寨密如蝼蚁的屋宇一齐拥挤在它脚下。
这座带有地下室的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历经半个世纪之多的岁月与战火,至今依旧保存完好。1976年海城大地震波及抚顺,此建筑毫无损伤,足见当年设计者的用心良苦。
久保孚常常一个人站在三楼会议室的落地窗前,长久地俯视千金寨的街区、民宅,似在观赏一群瑟缩待捕的猎物,琢磨着如何吃法才会更有滋味更有趣些。
满洲真是个好地方。
千金寨是一只丰美的肥羊。
日本人有充足的理由占领这块沃土。久保孚亦有充足的理由吞吃这只肥羊。
工学博士久保孚深信自己的专业眼光是不会看错的。果然,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勘测,发现千金寨地下有含油量高达13%的油母页岩,有80米厚的优质煤层。石油与煤炭,都是战争急需的物产。日本海军部与满铁公司合作制订了征占土地移转千金寨街市开掘露天炭矿的紧急计划。田中内阁立即批准实施这一计划。
久保孚只知道狗会咬人,兔子会逃跑,他却没有想到羊也会反抗。搬迁计划遭受到千金寨市民的顽固抵制,过去半年只移迁了不足四分之一,成效甚微。
久保孚已经连续收到满铁公司总裁转来的日本本土海军郡的两封电报,敦促年内必须完成千金寨的移转、采掘工作。总裁还同时另电告知他九月末要来矿视察移转开掘事项。久保孚深知总裁与海军部来电措词中的份量,决计要采取一切断然措施。
于是,久保孚召来庶务课的中国职员王烈文。王是本土人,熟知千金寨的民情。王烈文说,千金寨搬迁之所以受阻,主要原因非一般居民,主要的是那些商户,商户中主要的又是那些大商号。若想尽快搬迁,必先动员大商号,大商号动,则小商户必紧随其后,一般居民则不用动员会自动移迁。
久保孚对王烈文深为赞赏,立即任命王为千金寨移转委员会主任。
千金寨商号代表搬迁动员会议定在满铁炭矿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召开。
许开文在大门口看见王烈文。
“烈文兄,我正在找你去。”
王烈文说:“是搬迁的事情吧?我们上里面找个地方谈。”
王烈文把许开文带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进去之后,许开文才发现早有一个日本人坐在里面。
王烈文说,“开文兄,介绍你认识,这位就是满铁炭矿长久保孚先生。”
久保孚说;“王,你不要再说。这位一定就是千金寨许镜安老先生的大公子许开文先生了。许先生,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许开文看看王烈文,王烈文装作视而不见。
久保孚发出一阵大笑,说:“你不要怪王,是我叫他请许先生来的。许先生请坐,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许开文问:“不知炭矿长先生有何见教?”
久保孚说:“我了解许家是千金寨的首户大商户,许先生同令尊在千金寨颇有声望。今天请许先生来就是想请许先生出面协助动员千金寨商号移迁一事。”
许开文顿时有种受骗了的感觉,不由涌上一股愤怒。临来时,老爷把他叫到客厅对他说过,对日本人的要求绝不能让步。但许开文有自己的主意,他并不想像老爷一样去得罪日本人。现在是满洲国,连皇帝溥义都得让日本人几分。但现在,由于愤怒,由于面前这个日本人毕竟不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使他鼓
起了勇气,脱口而出:千金寨搬迁乃炭矿一手策划,千金寨居民断难从命,我是不会帮助你们的!
王烈文小声叫了声:开文兄!
久保孚阻止王,说:叫许先生说下去,我正要听听许先生的意见。
许开文想,今天能与满铁炭矿长当面讲个明白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索性抛开杂念讲个痛快也好。
“千金寨在采矿之先,本来是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村民世代皆以种田为生,过着农耕牧织的平静生活。地下虽然埋藏着丰满的煤炭,但因是大清祖上的龙光之地,乾隆皇帝曾亲下御旨严禁在此采矿,怕挖断了龙脉。直至清末光绪二十七年,地方乡绅、候选府径历和候补知县翁寿分别上书奉天将军增祺奏清光绪皇帝恩准,才在杨柏河东西两岸掘井采煤。后日俄战事中日本战胜俄国占领炭矿。千金寨自炭矿开采之后,人口迅速激增,商业日益繁荣,至今三十年,已发展成为满洲除长春之外辽东的商埠重镇,关内关外尽都知晓。现在,千金寨市街已有市民近三于户,人口二万八千余众,大小商户五百多家,有名的大商号近百家。请问炭矿长先生,贵矿仅为掘取地下煤炭,竞不顾我千金寨乃千金寨市民之祖居生存之根本,仅以一纸告示,就要将其全部拆迁,毁市镇于旦夕,我等市民何能信服?”
许开文只顾说得痛快,不见王烈文进进出出焦灼不安,久保孚脸色益显冷硬。突然,久保孚进出一阵冷笑,说:许先生,听你方才所讲纯属愚民之见。满洲乃我日本大东亚共荣圈所属之地域,千金寨地下埋藏矿藏是大自然之物产,不采掘不利用乃是最大的资源浪费。千金寨移迁之后可重建,而千金寨地下的页岩、炭矿却是别处所没有。现在,日本本土海军部与满铁公司已下最大决心,千金寨必须即日移迁,炭矿必于近期采掘,此事已无须再商量!
许开文已被久保孚的骄横气极,说;你们这是野蛮掠夺!
久保孚霍然立起,平静一下又说:许先生,商号代表都到齐了,我们去开会吧。
久保孚、王烈文拉着许开文一起走进会场。
“诸位商号代表,刚才我同许先生进行了一次非常有益的谈话。目前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在十天之内自动移迁,各位可按规定得到赔偿。先迁的还可以在抚顺新区随意挑选合适住宅,五年内免收房费,五年后可折价购买。第二条,若是有人执意不迁,我将采取断然措施,一切后果自负。以上两条如何选择,诸位可自我斟酌,也可询问许开文先生。”
人们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许开文的身上,有疑问、有鄙弃、有谴责,人们不明白许家大少爷何时同日本人搅和在一块了?
这时候,许开文才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是叫久保孚同王烈文彻底地给利用了!
十天一晃就过去了。千金寨市民一片平静,无一户搬迁。
第十天时,久保孚把王烈文找来,命他立即通知自来水场,马上停止对干金寨街区的供水。
断水!
千金寨人盖房时都要先打井。
三十年前,老爷许镜安所以选中在这块高土岗上修建这座许家大院的宅子,只因在打井前找水眼时,风水先生走遍千金寨方圆五里周围,最后停站在东街的一处高地上,竟然当着老爷许镜安的面解开裤带掏家伙哗哗地呲一泡长尿。然后用手指一指地上的黄水,说:打吧,这里就是千金寨周围五里最旺的井眼!
车夫王升一把扯住风水先生的脖领,说:你好大胆,竟敢在老爷的井眼上撒尿!
风水先生是个南蛮子,却不急不恼,悠然吟道:人水引地水,百年千年不断水。信与不信?在你!
许镜安过去拉开王升,对风水先生说:多谢先生指点明水。井,就打在这里!然后吩咐人赏风水先生一百块银元,便雇人挖井。十名壮汉从早晨干到晚上,挖井十丈,不见一丝湿气。众人说定是被那风水先生给骗了。许镜安不吭不响,第二天仍让壮汉继续往下挖。壮汉甩膀子又干了一整天,又挖下去十丈,仍不见水,都有些灰了心,问老爷还往下挖么?这时许镜安也按捺不住不安,咬一咬牙,说:挖!明日接着往下挖!我就不信我许家能发家竟挖不出一口旺井来!
第三天下午,忽听坐筐吊在井底里的大汉一声大叫:出水了!出水了!众人赶紧拽绳拉起壮汉,趴井口一看,只见那水翻着水花呼呼地涌满了半口井。许镜安命人提上一桶井水,一阵痛饮,然后用手抹抹挂在嘴角的水珠,说:好水!一下子就甜到心里去了。
众人接着都去喝,喝罢都说:好水好水,这水真是甜哩!
独王升喝出水中有股尿味,他想起了那个风水先生,卟一口吐了出来。众人问你咋了?王升忙说没啥,我用这水嗽嗽俺这臭嘴。
后来,满铁炭矿在千金山上修了一座自来水场供应炭矿用水,给千金寨街市的居民家也都接了自来水。许镜安说那自来水里下了白粉有味不好吃。因此,虽然许家也按了自来水,但却从不用,依旧吃自家井里的水。
街上人家有了自来水吃,便将自家的水井尽都填死了。只留下了许家的这一口井。
断水的当天,许镜安说不想一想那小鬼子的东西是那么好用的么?他让王升敞开东跨院的大门,让千金寨街人来许家的井里打水。一时间,青壮的汉子挑着桶,年轻的妇女端着盆,婆子孩子们捧着缶,也有那用车推的,也有那二人合抬的,一齐拥进许家的东跨院。井边上人挤人桶挨桶,吆吆喝喝,叮叮当当,排成长队,首尾相接,昼夜不止。
第二天一大早许镜安就被这阵喧闹声吵醒,披上衣服走过东跨院去,见井沿围满了打水的街人,有两个男人在吵架。原来,其中一男人正趴在井沿上提水,旁边那另一个男人被后边的人拥着推着,一时立不稳撞了提水男人一膀子,提水的男人身子一歪,水桶脱离了吊勾掉进井里去,二人就吵起来,后来就动了手。
许镜安喝住男人,说:大家都是千金寨的街坊,乡里乡亲都该有个谦让才是。这井水又不会干。早一会晚一会总会有水吃是不是?
众人都说许老爷说得是,都去责怪吵架的男人。那两个吵架的男人亦不好意思,埋头藏脸,任众人去数落。
吃晚饭时,老爷吩咐大少爷去街上找几个木匠来,又命王升带人从库房搬出早年从长白山拉下来的自己与太太的寿材。他要造个水箱。
当夜,许家东跨院里灯火通明,连夜打制木水箱。几个木匠和一些自动来帮忙的男人挥汗拉锯抡斧,至天亮,便造出一个长二丈宽一丈的大水箱。又用糯米浆粘了麻在外面厚厚箍了一层,滴水不漏。然后用圆木架起,置于院墙根里。
许镜安又让人抬来一旧时的水车架在井口,命十二个壮汉轮流两班踩水车提水。其时,太阳刚冒红,映漫天朝霞,千金寨街人尽聚集在许家大院外面,见许老爷长袍马褂,喊一声:
“车水!”
便有六名壮汉分左右跳上水车,个个赤膊赤脚,只腰间系一布头挡住羞物。他们一齐踏动粗壮的双腿,水车嗄嗄转动起来,将白亮的井水提上半空。哗!一道白练注入漆着桐油的木水箱里,箱底滚过一阵阵惊雷。
忽然,一壮汉踩得兴起,吼起一声号子:
弟兄们用力踩啊,踩水车呀!
水车上那另五名壮汉子与地上的六名壮汉便一齐合声接唱:
踩水车呀!嘿哟!
过两时辰,地上六名壮汉与车上壮汉对调,接着踩。一壮汉又唱:
弟兄们用力踩啊,踩水车呀!
众壮汉接唱。
踩水车呀!嘿哟!
反复吼唱,只一句词儿,声调愈加昂壮。周围的人也听得激荡起来,先是孩子们,接着男人们,一起加入那合唱里。
踩水车呀!嘿哟!
踩车的汉子被激起了性子,将腿抬得愈高,踏得越快,腰间布片飞扬摆动,露出档里的物件对人群摇头晃脑,惹得孩童一声声尖叫,男人们一阵阵哄笑,惊羞人堆里的姑娘媳妇们扭脸窃笑,有那上年纪的女人便高声笑骂:
“这些不要脸的驴货!”
车上的汉子便喊:驴货管用来,有人要么?
“回家给你娘去用吧!”
……
水箱在这一片笑闹中注满了水。
水箱底部靠墙那面装有十支水龙头,一齐穿洞伸出墙外。众人担桶端盆,一字排开,扭开水龙头,水击桶盆,叮咚如歌。
许镜安当然知道日本人不会罢休,思谋许久,他决定去找县知事柳敬荛与日本人交涉。
许镜安坐车去市内县政府时,已近中午。知事秘书将他迎入室内,坐定,献茶,秘书方说,许老先生,您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一大早,唐知事坐火车去省府议事去了。
许镜安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千金寨搬迁的事更重要?”
秘书说:“许老先生说的正是,唐知事就是为此事去请示省府如何处置。”
许镜安说:“这样最好,等唐知事回来,你告诉他我来拜访过他。”
从县政府出来,马车经过欢乐园时,几辆日本警备队的屁驴子呼啸驶过,将儿马惊起。车夫王升骂了一句:这帮骡子养的,小鬼子!
许镜安在轿里轻轻一笑,他笑车夫王升整天跟着牲口的后腚转,咋就忘了骡子不会下崽呢?
三
小云在许家的头一个夜晚,独自一个人紧张又害怕,抽抽咽咽哭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莲儿提着食盒走进来叫她吃饭时,小云像没看莲儿没听见她说话,呆望着饭菜一动未动。
莲儿看着小云两眼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直想笑,心想都做了五姨太了,还哭甚哩?但她忍住了,麻利地动手叠被掸炕,洒水扫地,又很快端来一铜盆洗脸水放在小云面前,叫了一声:请五姨太先洗脸吧。
小云问:“是谁教你这么叫的?”
莲儿说:“是大少爷让我来侍候五姨太。”
小云想起昨晚王升带她去见太太时太太与大少爷说的话。这么说,她真地做了老爷的五姨太了?可是,自己连老爷的模样都不清楚呢!昨天晚上,从艳粉巷直到进了许家大门,小云只顾害怕,再加天黑,她一直未敢看老爷一眼。只模模糊糊见他一个背影,现在却做了他的五姨太.
小云悲叹一会,后来想毕竟还是老爷救了我,做一回五姨太就算报答他了。
小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莲儿说:“五姨太你还叹啥气呢?别人想做还做不成,没这个福哩。”
小云被她说得扑哧笑了,说:“你想做就让给你好了。”
莲儿急了,说,“五姨太快别这么说,要是叫别人听见就害死我了!”
小云说:“好了,以后我不说就是了。你叫啥名字?”
莲儿说:“我叫莲儿,这名还是老爷给起的。”
小云说:“莲儿,我看你和我也差不多大小,往后你就叫我小云好了。”
莲儿说:“那可不行。这里是有规矩的,我是下人,是大少爷派来侍候你的,怎么敢乱叫?”
小云说:“若这样就随你了。”
其实,莲儿比小云还大一岁,今年十八岁,已经进许家五年了,对这个大院里的事情知道很多。她说大太太和善,二姨太刁蛮,三姨太阴险,四姨太嘛……莲儿说到这儿,往隔壁瞧了瞧,笑一笑,却不再说了。小云也不问。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关于老爷,但莲儿不说,她又不好去问,便忍着。
第三天,大少爷又来过一趟,问小云缺不缺啥?小云说啥不缺。大少爷说若缺啥短啥就叫莲儿去找他说。小云说知道了。大少爷走出门时,对莲儿说,一会你去我那里把五姨太的份子钱给领来,我还有些别的事。莲儿答应了,待大少爷走进隔壁四姨太的屋里时,偷着撇一撇嘴,想说啥又没说。
小云看见了,也没在意,以为这丫头就这样,倒喜欢上她了。
许开文走进四姨太房时,四姨太梦如还懒在炕上看小说。许开文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起来?梦如放下书,待许开文走近来,抓过他一只手往怀里拉。许开文挣脱了,努一努嘴,小声说:“那边住了人呢!”
梦如坐起来,说:“对了,提起那边的人我倒奇怪,怎么进门都三天了,老爷连面都不露,也不见操办的动静,这到底是咋回事?”
许开文说:“这阵老爷是让日本人要移迁千金寨的事给闹的,没闲精神。等闹过这阵子,说不定这新来的五姨太就会得宠。你尽量同她相处好些,别闹别扭。”
梦如听了,哼了一声。
许开文又说:“往后也不比从前这院只有你一个人住的时候,我也不能常过来了。”
梦如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又勾上啥别的女人想甩了我?”
许开文说:“看你说哪去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往后我们还是少来往,若是传出去,你我都难过。”
梦如说:“哼,你怕你爹我可不怕他!”
许开文说:“好,你不怕我怕还不行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梦如忽地从炕上跳下地,说:“你等等,往后你来不来找我你自己掂量着办。可是,我放在柜上的印子钱怎么办?”
许开文说:“我看那钱我也先给你抽回来吧。”
梦如说:“一年好几百块的利呢,我不抽!”
许开文说:“你不抽就不抽,到时候我打发人给你送钱来就是。”
梦如说:“送不送也在你,反正有事我会到柜上找你去。”
许开文说:“我的小妈,你可千万别去,我给你送来就是了。我先走了。”
许开文慌忙逃出门去。
梦如站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笑。
这天,许开文正坐在钱庄的后屋同掌柜说话,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四姨太来了。
许开文问:“她来这干什么?”
伙计说:“她说要找您。”
说着,梦如已经走进来,掌柜和伙计都退了出去。
许开文说:“谁叫你上这里来的?”
梦如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帮我办一下,在家里又见不到你,我想在这里准能找到你。”
许开文说:“你真胆大!老爷是严禁家里人到钱庄来,特别是女人。过去我没管事时连我都不许上这里来。你快走吧,老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梦如依旧不动,说:“我不管,我不办完事是不会走的。”
许开文对这位念过洋学堂的四姨太的作为早有耳闻,今日方知她的厉害,便央求她说:“四姨妈有事另找个地方去说,就算我求您了。”
梦如对大少爷妩媚一笑,说:“另外找个
地方说也好,回头你就去我房里,我那清净。”许开文说:“好好,就这样。”梦如说:“那我等你呀!”
她终于走了。许开文惊出一身冷汗,回头嘱咐掌柜,今天的事千万别叫伙计说出去。
许开文事后曾回想过,四姨太梦如同他的交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她设下的圈套,引诱他一步步深陷其中。自己像是一只落入蜘蛛网上的苍蝇,越想飞走缠得越紧,当他想挣脱她时,已经太晚了。
许开文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爱好金钱和女人的禀性,但他却没有权力像父亲那样去弄钱,也没有资格像父亲那样堂堂正正地把自己喜欢的每一个女人都娶回家来,再尽情地去享用。在老爷的威严笼罩下,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找女人。在女人面前,他也不像老爷那样能把持住自己。老爷会宠爱女人,也能掌握住女人。而许开文却常常是他在玩弄女人的同时也在被女人玩弄。
那天傍晚,大少爷许开文从钱庄回家以后,慌慌张张走进四姨太梦如的屋里时,梦如刚洗过澡,穿一件粉色细纱睡裙,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从镜子里看见他,对他笑笑,招招手。她说:你过来帮我把这发卡别上。
他走到她身后,帮她别上了发卡。
她对着镜子照照,忽然转过身对着他,问:你看我这前边的刘海长不长?她的脸离他很近,身体也几乎紧贴住,顿时,他被她身体散发的气息迷醉了。不知是她引着他,还是他抱着她,二人相拥着滚倒在炕上。而今的梦如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乡关娇羞的女学生了,她已被训练得技艺高超,许开文宛如被她引入一个迷幻的世界里。
清醒过后,许开文穿好衣服。问她:“你到底找我办啥事?
梦如说:“我有点积蓄钱,想搁钱庄上放印子,弄点钱用。”
许开文说:“钱庄从来就不准许家的人包括亲戚朋友在钱庄放钱借钱。”
梦如说:“所以我才找你给想办法。”
许开文说:“你找我办别的事都行,这事不行,老爷管的很严。”
梦如说:“难道老爷对我管得就不严么?刚才你不是也办了么!”
许开文一下子便泄了气。
只从那天上大少爷那里去领份子钱回来,小云发现莲儿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洋溢着一股兴劲儿,有时一个人偷着抿嘴儿笑个不住。
小云问:“莲儿你咋这么高兴?”
莲儿说:“为你呀,我同你在一起就高兴。”
莲儿的脸红成一匹红绸,笑作一朵莲花。
小云看着莲儿的样子,莫名其妙。
莲儿过来扳着小云的肩膀,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五姨太,我真的是在为了你才高兴的。”
小云问:“你为了我高兴哪桩?”
莲儿说:“你想,你若不进许家的门,我就不能来侍候你,就不会这么快活,就不能这么高兴。”
小云啐她一口,说;“尽没正经,我不理你。”
小云独自爬到炕上,闭眼佯睡。莲儿一边在外屋里刷洗,一面嘻嘻笑个不停。
小云哪里知道莲儿正在做一个梦,并深深地将自己陷入其中。
那天,她去大少爷的房去。大少爷自己住在前院的偏厅。莲儿进去时,大少爷正在埋头记帐。莲儿不敢打搅他,悄没声地立一边看大少爷记帐。后来,她见大少爷端碗喝口水又继续埋头记帐,就走过去,为大少爷碗里添满水。莲儿侍候老爷五年多,动作极轻巧,但还是被大少爷发现了。
大少爷说:“你来领份子钱呀?你先等一会。”
大少爷做完帐,问她:“侍候五姨太还好么?”
莲儿说:“还好。”
说话的功夫,大少爷打量一眼莲儿,见她粗壮的身体溢着一股村野的味儿,丰满的胸脯与臀紧箍着市布裤衫,似别有种诱人的风采。大少爷想到她刚来时那副干瘦的模样,感叹如今竟长成个熟透的瓜了!
大少爷说:“莲儿,你过来。”
莲儿就走来站在大少爷面前。大少爷握住她的一只白胖的胳膊,雪白如脂的皮肤下面透出细细的血管泛着青色,清晰可见。他用细长的手指在莲儿的胳膊上轻轻摩挲着,莲儿觉着浑身一阵燥热,血直往上涌。
他问:“莲儿,你今年多大了?”
莲儿说:“十八。”
他说:“我说呢,是大姑娘了。”
莲儿说:“大少爷快给我领了份子钱,五姨太还等着我呢。”
他说:“急啥?我还有事说给你。”
莲儿问:“啥事?”
他说:“侍候我的红儿的娘有病回家去了,你愿不愿意过来帮我几天?”
莲儿说:“侍候大少爷我咋会不愿,只是五姨太那里……”
他说:“五姨太那里由我去说。”
莲儿说:“那我明天就过来,反正五姨太那里活也不多,我两边跑跑就行。”
大少爷说:“那么你就先去把我的炕铺好。”
莲儿就去为大少爷铺炕。在她弯腰去扯被子时,大少爷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只手伸到她胸前解她的扣儿。扣有些紧,解了半晌也没解开。莲儿推开他,说:“我自己解。”
莲儿自己解开扣儿,一会剥葱似地剥光了自己,裸出一身白生生的丰满。她瞟一眼大少爷,赤红着脸躺倒在炕上,顺手拽灭了灯,闭眼等待着。
大少爷也很快脱光了,走到炕沿边,又扯亮了灯,说,“我要看你!”
莲儿说:“随你,你要咋就咋。”
他先握住莲儿的一对盈盈的乳,莲儿浑身颤动一下,身上的肉似都随着抖动起来。
莲儿说:“大少爷,你今天要了我以后就得永远要我。”
大少爷伏在她的身上气喘嘘嘘,说:“我要你,永远要你!”
莲儿在下面长长地松一口气,任大少爷在她身上起伏。
莲儿早就想有这一天。
莲儿在许家五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大院,成为许家的人了。但她又不愿一辈子当个下人。开始,她侍候老爷,为老爷斟水倒茶,研墨铺纸。老爷累了时,她为老爷捶背按摩,尽心尽力,一心想博老爷的欢心。每天睡觉前她为老爷铺好炕,总以为老爷会对她说一句:莲儿你留下吧。但老爷每次都对她说:莲儿,铺好你就回你屋去睡吧。莲儿好伤心,莲儿知道老爷不会要她。
可是,大少爷却要了她!莲儿好高兴好高兴哟!
四
不知是咋回事,小云竟有些怕见四姨太梦如。只从莲儿被叫到大少爷那边之后,梦如几乎天天上小云这屋来,找她说话。小云一个人呆得也寂寞,本来也想有个人和她说说话,但四姨太却说一些叫小云想听又怕听的话。
小云说:“梦如姐,你别再说了,这话羞死人了呢。”
梦如说:“你是没经过那事才觉着羞了,等你经过了,你就该想了。”
小云捂起耳朵,“别说了,快别说了,我不听。”
梦如就笑,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
二人呆坐着嗑瓜子儿,时间过得真慢。
小云说:“这样干坐着怪闷人的,梦如姐你就说点别的话好么?”
梦如问:“说啥?弄到像你我这份儿上,还能说啥?”
过一会儿,小云说:“梦如姐,你就说说你
自己吧。”
梦如的眼圈就先红了,说:“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可是,一想起我的事我就恨死许家这父子两个!”
小云说:“我只知道老爷救了我,是个好人。我看大少爷人也挺和善,你咋就这样恨他们?”
梦如说:“你来的日子浅,以后就会知道。许家这父子两个,在外面都是个人似的,可在这个大院里却都一样,是畜生!是禽兽!”
梦如第一次见许镜安是在高等女子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开学典礼有一项仪式是女校学生向股东献花。二年级的女学生梦如被老师选去献花。那年梦如刚十八岁,同现在的莲儿一般大。但十八岁的莲儿是个人人支使的下人,十八岁的梦如却是令人羡慕的高等女校的女学生,豆蔻年华,光彩照人,穿一身女校校服走在街上不知招来多少人的目光。身为股东的许镜安同校长一起坐在前面主席台上,当他看见有个女学生手捧鲜花向他走过来时,感觉似有一道耀眼的阳光在向他逼近。乘接花的机会,许镜安仔细看一眼女学生,几乎为她的美貌惊倒。坐下之后,许镜安问校长,刚才献花的那女孩是谁家的?校长说她是后街杂货店老板林老儿的姑娘。许镜安说我认识林老儿,又丑又罗锅,怎么会生出这么俊一个姑娘?校长就笑了,说你见地不差,这姑娘确实不是林老儿亲生的,是从小收养的。许镜安说我说呢。就用目光在学生里搜寻。
时隔不久,许镜安便托人去找林老儿提亲。林老儿问是谁家的少爷?媒人说不是少爷是老爷。林老儿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俺们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为啥要去给人做小?媒人说你先别急,这位老爷不同别人,你姑娘给他做小也不算亏,别人想巴结还巴不上。林老儿说你就别瞎绕乎了,你说的人到底是谁?媒人才说出许镜安。林老儿当然知道许镜安,在千金寨有谁不知道许镜安呢?财大势也大。人嘛,按说也不错。但要让自己的姑娘去给他做小,林老儿还是不愿意。
林老儿说:“只怕姑娘自己不愿意,你还是去找别人家吧。”
媒人说你叫姑娘出来当面问一问。
林老儿没有想到,姑娘梦如听了之后,想了一会儿,竟一口应承了。
林老儿说:“梦如你要想好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是去做许老爷的第四房姨太太呀!”
梦如说:“爹,我知道。”
林老儿又说:“将来你可不要后悔埋怨爹。”
梦如说:“您放心,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怨爹。”
媒人说若这样我就去给许老爷回个话。林老板,我这里先给你道喜了。林老儿看看梦如,望望媒人,竟如做梦一般,张张嘴,不知说啥才好了。
媒人走了以后,林老儿问梦如:“你这孩子到底是啥打算,刚才把爹都弄糊涂了。”
梦如说:“爹不想想,我若不答应,以后咱家这杂货店还能开下去么?”
林老儿说:“可是,咱就豁着这杂货店不开了,也不能去给人做小啊!”
梦如说:“爹和娘从小收养了我,对我千般好万般好,我不图报答也不能再给二老添累赘呀!再说,我去了许家又不是跳进了火坑,也算滚进了福窝窝,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就这样,林梦如成了许镜安许老爷的四姨太,到许家已经整五年了。头二年,四姨太梦如格外地受老爷的宠。许镜安前三房太太都不识字,一下子娶进这样一个识文断字的洋学堂的女学生,人又年轻漂亮,许镜安真是优宠有加,回到家便钻入梦如房里不出来,连夜里睡觉,他都显得分外的周到细致,唯恐动作粗鲁弄伤了她。头几天,梦如还怕羞,不谙道儿,一副女学生的娇嗔模样。不久便学得精致可人,常常弄得许镜安精疲力尽。
后来是四姨太梦如自己把事情弄坏了。
那时老爷还自己管事,每天回家都要在前院客厅里呆到很晚,忙着记帐。梦如独自苦等寂寞,见老爷也辛苦,便说,以后你就把帐拿到我这里做,我还能帮你。老爷说我怎么就忘记了你会写字这事儿,是呀,你可以帮我记记帐。
于是,许镜安开始把帐带到梦如房里来做,他打算盘,她记帐。有一回年末时,帐多,许镜安连着打了一天的算盘,手指都木了。他打一会就起来揉揉手指,一边感叹,真是老了,过去年轻时连着打三天三夜也没啥事儿!
梦如就说:“你歇会儿,我替你打。”
许镜安说:“你还会打算盘?”
梦如说:“小时我爹教过我。”
许镜安就让她坐到桌前去,自己立在她身后看着,只见她十指细长如笋,噼噼啪啪拨动算珠如拾玉珠,一时竟看得呆了。他让她将一页帐连打了三遍,报出数来竟一点不差!
许镜安拉起她的一双玉手,细细端详着,爱恋不舍,梦如一时竟飞红双颊,轻轻将手抽回,娇嗔一声:就这么一双手就这么看不够!
许镜安说:“我这会才发现,世上还有这么俊的手。”
梦如说:“难道这手比脸还俊不成?”
许境安说:“女人不比男人。俊女人是无处不俊,脸要俊,身材更要俊,连手,连脚,甚至连头发,连皮肤,甚至连走路,连坐站起卧,就连夜里做那事儿都要俊,才算得上俊女人。你不见古时的那些文人们写的诗词、戏曲、小说里,把女人通身上下所有的活儿都赞个遍,就是这道理。”
梦如惊呼:“哟,你把女人倒是琢磨个透!怪不得你有了三房女人还娶我,就是为了把女人通身上下所有的活儿琢磨个遍呀!以后怕你还会再去娶五房、六房吧?”
许镜安被她撩起了火,等不及了,就势将她抱到桌子上便亲热起来。梦如说:“还说你老了,老了还这么有精神?”
许镜安说:“这世界我只喜欢两样东西,金钱和女人。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啥时候都有精神。”
从此,许镜安对梦如愈加宠信,索性把帐都交她去记。
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
一次,钱庄的掌柜小心翼翼地对老爷说,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给老爷说。
许镜安说:“你说。”
掌柜说:“我发现有一笔帐不对头,反复查了几遍,还是不对,不知这事老爷是否知道?”
许镜安说:“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原来掌柜发现柜上多借出三百块银元,一查帐债主竟是林老儿,问伙计说是四姨太应承的。掌柜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报告老爷。
许镜安一听顿时就火了,立即叫来梦如,梦如说她爹最近资金周转不开临时挪用一下。许镜安问为啥不先告诉我?梦如说我以为三、两天会还回来,就没告诉你。
许镜安半晌无语。梦如如针刺背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小声叫了声“老爷”,许镜安将她的手拨开,说:“你出去吧。”
以后,许镜安便逐渐疏远了梦如。他爱金钱胜于爱女人,这是他的发家之道,他不能违背。
但四姨太梦如也不是一个肯服输的女人,她要报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却是许镜安万没想到的,而且至死都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许家竟会败在自己曾经宠爱的女人手里!
那天,梦如遇见了王烈文。
她是去钱庄找大少爷的。最近,许开文一直躲避着她,她不能就这样地放过他。可是,
如今想在家里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她两次到钱庄来找许开文。伙计说大少爷上午就去商会办事去了。
没有找到许开文,梦如的心情坏极了。现在,她不愿回家去,想找个地方散散心,找个人倾诉。这时,在千金寨市街与满铁炭矿的交界她遇见了王烈文。
她与他的相遇似乎是已注定的。
王烈文这段日子里很不好过,几乎成为丧家之犬。自从断水那天始,他便不敢再踏进千金寨市街一步,市民的目光恨不能将他撕碎。他们把对日本人的仇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因为他们从自来水场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是他通知停的水。他也不敢回满铁炭矿的办公楼,他怕见到炭矿长久保孚。那日,久保孚站在三楼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亲眼目睹了许家门外的那场壮观的仪式,亲耳听到那踩水车的激昂号子。久保孚暴跳如雷,回到办公室便将王烈文叫来痛骂一顿:“你们这些愚蠢的中国人简直不可思议!竟然宁肯从井里挑水却不顾搬迁新区。猪,都是一群猪!”王烈文猪一样地哼哼着听任久保孚的痛骂。直到看着久保孚平静下来,王烈文才说:“这都是许镜安那老家伙挑的头,炭矿长干脆找警备队把他抓起来!”
久保孚说:“不不,战争绝不仅仅是双方的武力较量,最终是一场人格的较量,是两个民族、两个国家的人格的较量。我要用我大和民族的人格力量去战胜你们大汉民族的人格!这才是我需要的,你懂不懂?我要和这个许镜安许老先生一直较量下去。”
王烈文望着面前这个日本工学博士的炭矿长只会点头称是,却一点也不懂他在说啥。
王烈文一眼便看见了无精打采走在路上的许家四姨太。他走过来,对梦如礼貌地笑笑。
他说:“这不是四姨太么?今天怎么这样得闲?”
梦如见面前这个穿西装的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问:先生是……
他说:“我叫王烈文,在炭矿做事,你成亲那天在许家大院我见过你。”
梦如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看你面熟。”
王烈文问:“四姨太这是到哪去?”
梦如说:“闲走一走。”
王烈文说:“难得四姨太这样有情致,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梦如心想正不知去哪儿才好,便说:“也好,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呀?”
王烈文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王烈文带梦如去了炭矿的职员俱乐部,看了一场卓别林演的无声电影。梦如是第一次看电影,看着银幕上活动的人影觉着奇怪,问王烈文,王烈文也说不清楚,只说这是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
看完电影,王烈文说:“我送你回家。”
梦如说:“我不想回家。”
王烈文也不问为啥,只笑一笑,说,“那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吧。”
梦如跟着王烈文去了南台日本街的一栋花园洋房。梦如问:“你怎么在日本街还有房子?”
王烈文说:“哪里,这是我一个日本朋友的房子,他回国述职去了,让我帮他照看一下。”
王烈文说要为梦如做几个日本菜,就下厨房去忙活。不久,果然摆出一桌日本菜饭。一起同梦如坐下后,王烈文问怎么样?梦如说冷丁吃有点不大习惯。
王烈文说:“头一回都这样,下次再吃就觉得很好吃了。”
说罢,就看着梦如笑。
梦如问:“你笑什么?”
王烈文说:“我想吃你!”
梦如发出一阵脆笑,说:“难道我比这日本菜还好吃?”
王烈文说:“尝尝就知道了。”
……
尝过,梦如问:“如何?”
王烈文说:“味道好极了!啥时还让我吃?”
梦如说:“你啥时想吃就吃吧。”
王烈文说:“现在就想!”
梦如叫了一声:“啊哟!你吃不够了!你还行么?”
王烈文送梦如回家时,他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梦如说:“啥事?”
王烈文说:“就是千金寨搬迁的事。”
梦如说:“千金寨真的要搬迁?”
王烈文说:“日本人是下了决心的,可是你那老头子却偏偏要跟日本人作对。你能不能劝劝他?”
梦如说:“老头子是块榆木疙瘩,怕是劈不开。小的么,倒还可以想想办法。”
王烈文说:“你帮帮我,最近日本人快把我逼疯了。”
梦如说:“我帮你可以,不过你也要帮帮我。”
王烈文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梦如说:“听起来,我俩倒像在做买卖。”
王烈文说:“本来就是。”
五
傍晚时分,抚顺县知事柳敬尧来许家大院拜访。
许镜安说:“快请!”
柳敬尧说:“老兄近来可好?这段时间杂事太多,缠得我脱不开身,今天是忙里偷闲,专门来与老兄手谈几局的,黑夜打扰,老兄不会见怪吧?”
许镜安说:“你这是官身不自由,哪里像我这闲散百姓,怎么敢怪呢?”
二人落座,有人献茶。柳敬尧只呷一口,便说,快拿棋来,我这里早已手痒了。
有人摆上棋盘,二人黑白对局。柳敬尧先赢一局。柳敬尧说:老兄棋艺一向胜我,今日怕是分神了吧?许镜安微微一笑,说日久未玩荒疏了,倒是你的棋艺增进不少,得刮目相对了。于是,打点起精神,一心博奕胜了第二局。
二人刚要摆第三局决一胜负时,突然里外灯光尽灭,客厅一片漆黑。许境安命人点上汽灯,说怕是临时停电,一会来电了我们玩个通宵。
柳敬尧说:“这电恐怕再不会来了吧!”
许镜安问:“这话怎讲?”
柳敬尧说;“日本人先能断水,难道就不会停电么!”
许镜安陡然明白了,说:“原来如此。”
柳敬尧说;“我看老兄还是不要再和日本人斗下去了,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许镜安就问:“你上次去省府怎么说了?”
柳敬尧说:“这话我本不该说,但念在你我多年交情上,我就实话实说吧。新京、奉天方面早已同日本满铁公司达成协议,千金寨已经卖给日本人了。你挡是挡不住的,我劝你还是早做迁移的打算。国不争气,民又奈何?”
许镜安听柳敬尧一席话,半晌没有言语。
柳敬尧说:“我告辞了,老兄善自珍重。”
送走柳敬尧,许镜安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向周围望去,整个千金寨市街一片黑暗,顿觉胸口一阵堵闷,涌上一口热痰,吐出后,嗓中残留一丝腥咸,心中却感觉松快多了。
他回到客厅,吩咐下人找来许开文,说:“明天立即叫人去奉天购买汽灯、洋油,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第二天,许开文从奉天运回大批汽灯、洋油,分文不赚,按进价卖给街上商户市民。又让家人将街路沿途的电杆上全部挂上汽灯。
是夜,千金寨市街陆续亮起二、三千盏汽灯,高低远近,错落有致,如天星殒落,将街市、道路照得通明,招得满街孩童如过年一般笑跑打闹兴高采烈。
许家大院更是里外点灯,前院、后院、后跨院、及东西跨院,客厅、居室、门口,处处都悬挂着白亮的汽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洋油味儿。
许镜安望着满街灯火,似在欣赏一幅绚
丽的风景。看着看着,许镜安喊一声:“王升,备车!”
王升跑过来,问:“老爷,这黑夜上哪里去?”
许镜安说:“上街!看灯去!”
“好咧!”
深夜,一辆红呢轿马车悠悠驶在千金寨的街道上。那匹儿马似乎也很兴奋,激动地喷着响鼻,踏着碎步,蹄铁击着街石,得儿得儿,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昂扬。车夫王升得意洋洋地坐在车前座上,故意将鞭子甩出一串脆响儿,宛如除夕夜孩子燃放的爆竹。
老爷许镜安端坐轿内,挑起轿帘,不时探出头望一眼街两边高悬的玻璃汽灯,仿佛是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许多年之后,千金寨早已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变成了举世闻名的西露天矿大坑。但这里的人们仍然记得这一夜千金寨千家挑灯,许镜安老爷坐马车沿街奔驰的一幕,片片的灯光仿佛还在眼前闪亮,阵阵的马蹄声似乎仍在耳边激响……
这夜,几乎千金寨所有的大人都彻夜未眠,心中惴惴不安,似乎预感将有啥大事要发生。已经有人在暗中做着各种打算。
满铁炭矿长、日本人久保孚在炭矿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也几乎伫立通宵。天亮时,当他离开窗前,硬邦邦地吐出了三个字:中、国、人!
老爷从街上巡视回来由王升扶下马车,踏上台阶,刚要迈进门槛,忽然想起那个在艳粉巷买回来的小云姑娘,一个月了,他竟将她给忘记了。因为那晚老爷根本就没正眼看清过她,如同顺便从街上买回来的一件东西,回家搁一边也就忘了。这会,不知怎么他却记起她了,就想去看一看,不知这些日子她是咋过的?
老爷独自一人走过前院,穿过后院,直接走进后跨院小云的房里。小云正一个人坐在炕上呆望外边悬挂的汽灯出神,忽然看见许镜安,吓一跳,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许镜安猛一见炕上的小云也陡地一怔,清秀秀的一张小脸儿,黑亮亮的一双风眼,那神情宛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略显瘦弱的身材别有种娇柔,让人去爱去怜。许镜安在心中暗说,早知是这么俊个小人儿,何苦叫她空守这些天的长夜!
当许镜安走近了,望着他板正高挺的身子,感到一股熟悉的温热,小云才突然惊醒,连忙从炕上溜下地,颤着声儿叫了声:
“老爷。”
“别下地,你就坐在炕上。”
老爷用手将小云扶上了炕,自己拉过一把椅子面对小云坐在炕沿边上,看她。小云屈腿跪坐在炕上,红着脸,说老爷救了我。我还一直没有谢老爷,今儿我给老爷叩头感谢了。说着,小云就真跪在炕上叩了个头。
老爷扶住她,一只手端着她的下颌,问:“你在这里还习惯么?”
小云说:“还习惯,只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碰见刮风下雨时,也怪怕人的。”
老爷听了,心中忽然一酸,说:“是我对不住你,这段日子我只顾外面的事,让你一个人守着,苦了你。今夜我就不走了,陪陪你。”
小云的脸腾地就红了,心跳如鼓。她听老爷说不走了,不由想起四姨太说的那些叫人又羞又怕的事,有些紧张。又一想,自己既然已经做了他的五姨太,这事迟早都要发生,倒又希望老爷快些动手。
老爷看着小云又紧张又害羞的小模样。愈发地爱怜了。但他却不急,今晚他要弥补过去一月对她的亏欠,好好抚慰她一番。他先慢慢为她解开扣儿,脱掉布衫,褪下肥裤。当他把手伸向她的脚要给她脱袜子时,小云不好意思地要自己脱,他用目光制止她,亲手为她脱下袜子,忍不住在她雪白如藕的脚丫上亲了一口。小云哧地笑了,原来男人在女人面前会这般温柔,便任他去了。
当小云像只羊羔似地横陈在老爷面前,他的心不由针扎般地疼了一下,他竟不忍心去碰破这个令人爱怜的小人儿了。他把一双柔软的手放在她小巧结实的乳上,轻轻地抚弄着。忽然,他脑中生出一种想象,眼前这胴体如同一把崭新待拨的琴,他要用这琴弹奏一曲美妙的乐章。他的手指开始顺着她身体流动的曲线上下滑动。他感觉到她的悸颤,激发了他的乐感,手指的动作变得快速而又灵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弹遍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音符。于是,她便再也不能自持,身体化为一曲激昂的乐曲,在炕上蛇似地扭动。后来,她呻吟一声,疲乏地闭上眼静卧着,感觉到那一双柔软的手无比的温柔,轻慢地抚动,令她似睡非睡如在梦中。
在她身体最昂奋的那会,他的身体似也有一股热流涌向小腹,有种要与她溶为一体的欲望。但当他刚一站起来,那耀眼的汽灯突然使他一愣,一切欲望顿时化为乌有。
他最后以一种慈祥的眼光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小心地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悄悄掩好门,走回前院去。
小云并没有睡熟。她听到了门响,知道他走了,才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不满足与深刻的痛苦,趴在枕上轻轻叫了一声“老爷”使劲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六
最先发现莲儿身体异常变化的是四姨太梦如。那天梦如去小解时,看见莲儿趴在茅厕的墙头呕吐。梦如心中一惊,过去问莲儿你怎么啦?
莲儿用手捂着嘴,连连摇头,说不出话来。
梦如把莲儿扶回自己房里,倒一杯水。莲儿嗽口时,梦如一直盯住莲儿看。
梦如说:“莲儿你给我说实话,你肚子里怀的孩子是谁的?”
莲儿惊讶地看着梦如,问:“你说什么?我肚子里哪有孩子呀?”
梦如说:“莲儿你也许不懂,但我明白,女人怀上孩子就像你现在这样。”
莲儿叫道,“四姨太你可千万别吓我!”
梦如说:“我肯定你是怀上孩子了,你说,是不是大少爷的?”
莲儿咬着嘴唇,眼眶里盈满了泪,轻轻点一下头。
梦如对莲儿同大少爷的事早有预感,不知是急是恨,心绪极其复杂。现在终于证实了,一时气急不知说甚好了。她对莲儿挥挥手,你……你走吧。
莲儿走到门口,回头望望梦如,她不明白四姨太为啥生这么大的气?
梦如说:“莲儿,这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说。”
莲儿走后,梦如又气又恨,恨不能立即当面问问大少爷。后来终于借吃饭的机会对大少爷说,你一会到我房里去一趟。大少爷问啥事?梦如说莲儿的事!说完扔下大少爷独自先回房去了。果然,一会大少爷跟了来,问莲儿怎么了?梦如说莲儿怎么了你还不清楚?大少爷知道他同莲儿的事已经败露,啥事情都别想瞒过这女人。
梦如说:“莲儿怀上孩子了!”
大少爷才急了,说:不可能,不可能的!
梦如说:“可能不可能你自己知道,我只问你打算怎么办?”
大少爷一时乱了方寸失却主意,在地上转来转去,嘴里叨咕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后来,他突然跪在梦如面前,说你救救我和莲儿!
梦如鄙视地冷笑笑,说你先起来。大少爷才站起来。梦如说,现在有两条路,头一条,你和莲儿去求老爷太太成全你们,让你收莲儿做小。
大少爷说:“这条绝对不行,老爷不会答应的。”
“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了,你把莲儿送回她
山里的娘家去,多给她点钱。老爷太太若问起,就说是莲儿病了,回娘家去养病。”
第二天天不亮,大少爷同梦如一起悄悄地从后门将莲儿送走。莲儿哭得泪人一般,拉着大少爷的手说,大少爷你可一定要去看我呀!等我生下孩子说通了老爷太太就去接我回来。
梦如说:“你赶快走吧,一会叫人看见就麻烦了。”
梦如偷偷塞给莲儿个纸包,悄声说:“这是我特意给你配的保胎药,回家按时吃,对肚里的孩子有好处。”
莲儿说:“谢谢四姨太。”
大少爷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莲儿怕是再难回来了。
千金寨市街人心惶惶。尽管人都故土难离,但与生存相比,人们却宁愿选择生存而舍弃故土。因此,历史上的移民流如黄河东流水永无遏止。山东、河北一带百姓,迂有天灾人祸,便有大批流民背着行李卷领着老婆挑着孩子,从陆路越山海关,经水路度渤海,纷纷踏上闯关东的路。为阻止汹涌的移民流,清时曾修建过一条独特的长城——柳条边,但闯关东的移民却有增无减。仅满铁炭矿三十年间从山东、河北两地就招募工人四十余万。千金寨那些普通居民都是近年来的移民,他们对千金寨尚无故土难离的感情,迫于生存,几天之内几乎全部移迁。大商号开始尚在犹疑观望,但自断水、停电之后也已存搬迁之心。近日,又有王烈文雇佣的十几名日本浪人经常出入市街,到各商号滋事骚扰,于是各大商号俱做移迁准备。中国商人从来惧怕官、匪、兵、痞,若勾结不成,便取惹不起躲得起的下策。千金寨繁华的市街几天内便变得十分冷清萧条,商号移迁十之八九。至七月十五,千金寨市街只剩下了许家一户尚未搬迁。钱庄已无生意可做。许开文同钱庄掌柜暗中商议,背着老爷在欢乐园造了一处新址,将钱庄的人财物偷着移去。但要造一处合适的寓所却不容易,况且要买一处能住下许家几十口人的大宅院也需一笔数目可观的巨款。无论大少爷许开文还是钱庄掌柜都不能擅自做主。他们清楚老爷的固执,只有暗中焦急却毫无办法。
偏偏又出了莲儿的事,许开文心绪更坏,几乎天天去欢乐园的酒楼喝酒,去平康里玩女人,既不想去钱庄理事,也不想回家去听老爷的训斥。这天,许开文喝得醉醺醺地晃出酒楼,要去平康里找女人,撞上了王烈文。
王烈文说:“平康里那些中国娘们有啥好玩的?我带你上日本妓馆去玩玩日本、韩国女人。”
许开文说:“日本、韩国女人,好哇!”
设在琥珀泉的日本妓馆是专供日本人和满铁炭矿的中国高级职员消遣的地方,一般中国人不准入内。听说那里的日本女人最温柔,韩国女人是凉的,他从来没有享用过。
许开文走进日本妓馆,见久保孚和两个日本女人已经坐在里面,许开文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但这次同上一次比,无论地点、气氛和二人的心情都有很大变化。久保孚高声说,“许先生,来,我们喝酒。”
许开文问:“喝酒?我们?”
久保孚说;“对对,今天我要同许先生交个朋友,喝酒。”
许开文的目光却早已飞到久保孚身边的两个日本女人身上。久保孚示意其中一个坐到许开文身边。许开文顿时闻到一股异国女人身体的香味,他说好,我们喝酒。喝的是日本清酒,又由日本女人陪着,许开文喝得很开心,很痛快,也很快又醉了。他说,久保孚先生,你今天找我不只是为了喝酒吧?久保孚哈哈大笑,许先生是聪明人,我很器重许先生的才干,我要同许先生谈个条件。
许开文问:“什么条件?”
久保孚说:“很简单,你答应许家移迁,我送你一处欢乐园最好的住宅,推举你做商会会长,怎么样?”
许开文还没有彻底糊涂,说这事我不能做主,要问家父。
王烈文说:“开文兄你就不要推辞,谁不知许家现在是你大少爷管事,只要你签个字,住宅自得,还可赔偿你五万元损失费,开文兄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日本女人将头顶在许开文怀里,手里擎一杯酒送至他嘴上,说先生快喝酒呀!许开文捏捏她的脸,说我喝,我签,接过杯一口喝光。
王烈文掏出早已写好的一张纸,许开文看都没看,接笔签上了名字。久保孚拿起签好的纸,说,对不起我要先走了,王,你陪许先生玩个痛快!
送走久保孚,王烈文回来见许开文搂着日本女人还在喝。王烈文又掏出张纸来,说开文兄请你再在这上面签个字。
许开文问:“刚签了,怎么还要签?”
王烈文说:“那才签的那份是送你那栋住宅的协议,这一份是赔偿五万元损失费的契约。
此时许开文已被怀中的日本女人弄得急不可奈,接过契约又看也不看签上名字,说真麻烦!他对日本女人说,我们还接着喝、喝。
王烈文看一眼许开文说,你就继续玩个痛快吧。他走出门口时,对老板说你要好好侍候这位许先生。王烈文经常陪久保孚来光顾,老板知道他是满铁炭矿的红人,满口应承,王先生放心,保证会让你的朋友满意。
王烈文直接赶到南台的那栋日本公寓。四姨太梦如早已等候在那里,问,怎么样?王烈文将许开文亲自签字的契约递与她,你自己看。
梦如仔细看过后,又看一遍,抱住王烈文猛亲一下,说我要好好谢谢你。
原来,那第一份纸是许开文保证三日内将许家及钱庄迁出千金寨,满铁炭矿赔偿许家一栋住宅,五万元损失费的协议。这是久保孚与王烈文设下的圈套。第二份是将许家全部产业转与林梦如名下的契约。这却是林梦如设的圈套,甚至连久保孚都瞒过,是她同王烈文的合谋。
此时,许家大少爷许开文正在尽情享受日本女人的温柔。
车夫王升跨进客厅,大声叫道:老爷不好了,莲儿死了!她娘家人报信来了。
老爷说:“莲儿啥时回的娘家我咋不知道?再说好好个人怎么就会死了?”
王升才把前几日莲儿有病大少爷把她送回娘家的事说了。老爷心中便明白一半,问她娘家的人呢?
王升说老爷要见他我去叫他来。
老爷摆摆手说算了,你去告诉太太,叫她多给莲儿娘家些钱把莲儿好生葬了。
王升出去后,老爷叫人立即去叫少爷来。去的人一会回来说大少爷没在家。老爷才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吩咐人马上去把他找回来。
大少爷醉醺醺地回到家,一听说莲儿死了,震惊不已:“怎么,莲儿死了?莲儿咋就会死了?她娘家人在哪里?我去问问他们。”
老爷说你回来,你还怕不丢人么?
大少爷说:“我丢啥人?若不是怕你们知道,何必送她回娘家去了,若不回娘家,又怎么会死?”
老爷气极,说你给我滚!我不愿意再看到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老爷还不知道刚才去的人是从日本妓馆将大少爷找回来的。若知道,老爷能气死。
七
久保孚到许家大院是在吃过早饭以后。有人慌慌张张进来报告,说日本人来了,要见老爷!许镜安似乎早有预料,低声自语说:“终于来了。”便对下人说让他们进来。其时客厅一
里只有许家父子二人。当许镜安看见王烈文陪一个穿西装的人走进客厅时,却一怔。他以为日本人会是全副武装的一队人马,没想到会是这样。
两个神交已久的对手终于相见,端量对方,似乎都不是原来想像中的模样。
许镜安让许开文先出去,久保孚也叫王烈文出去了,客厅里只剩他们二人。许镜安说一声请坐。久保孚仿佛未听见,在欣赏客厅里的摆设。他走到花架跟前,拿起摆在上面的一个花瓶仔细玩味,说这花瓶是明万历的大官屯官窑的蓝瓷吧?许镜安没有想到这个小鬼子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懂中国的瓷器。久保孚放下瓷瓶,又走去看墙上的一幅条幅,是一首诗,他边看边念出声来:
旧时相见在五湖,拖根偶尔寄皇都。
知君亦有升沉感,未是逢秋便觉枯。
久保孚说:“许先先生,这是首泳荷的诗吧?”
许镜安说:“正是,泳残荷的。”
久保孚又去端洋着上面的字,说诗算不得好诗。晚清的诗多抑郁,少风骨,好诗不多。读诗还要读唐诗,唐诗真正是中国文化的瑰宝。沉思片刻,忽然又说,不过这字却颇见功力,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墨宝?
许镜安听他夸字好,心底有些高兴,然也只淡淡地说。那是老朽胡乱涂鸦而已。
久保孚说:“幸事幸事!今日遇见许老先生,我定要请教一番。”
许镜安说:“难道你也懂中国书法?”
久保孚说:“也只是爱好,不过我倒想在老先生面前献一把丑。”
笔墨都是现成的。久保孚先写一联,是正楷。
识时务者为俊杰
许镜安看了,说这字倒颇有根底,不过太刻意便虚假了。说罢,提笔也书一幅: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久保孚看过,说老先生的字确有草圣怀素的真谛,只是太过,便显偏执了。接着又写了幅:
蝼蚁尚且知偷生生
那后一个生字写得格外醒目,几乎大出一倍。许镜安说,这后个生字怎么看着倒是不像生了。
许镜安接笔狂草一幅:
禽兽何须假惺惺腥
最后那腥字因墨汁太饱溅出纸外。久保孚道,先生笔墨太浓便似不雅了。
二人书罢,掷笔,相对,忽而一阵狂笑,彼此都掂出了对方的份量。
久保孚说:“许老先生果然傲骨铮铮,令人敬佩,所以今日我才亲自登门造访,是想实言相告许老先生,这千金寨地底早已经掘通煤洞,这客厅下面我已命人装好药炮,今夜十二时准时点火爆炸。到时许家大院就要从这块土地消失,全部陷入地底。何去何从,还望老先生三思。”
许镜安微微一笑,说久保孚先生,我也实言相告,世事沧桑,人生尔尔,老叟早已将生死之事参透。听人说久保孚先生是工学博士,想必也知道,脚下这块土地本是亿万年前由陆地沉为一片汪洋大海,后又变为这块藏有煤炭、页岩的地方。这千金寨原也不过是个百户人家的村庄,经三十年发展成现在几万人口的商埠重镇。今日你可用药炮将我千金寨陷入地底,明日也许会有人用炸弹毁你日本列岛。
许镜安不幸言中。久保孚1941年回国,1945年8月14日亲眼目睹了美国原子弹轰炸广岛的情景。当时他便陡然想起了许老先生的这番话,心中无限唏嘘。
久保孚告辞,至门口,忽又返身,对许镜安深鞠一躬,说许老先生,我敬重你的人格!
久保孚走后。许镜安独自在客厅里呆了许久,然后把全家四十余口都叫到客厅里。家人不知日本人对老爷都说了些啥,也不知道老爷对日本人说了啥,但他们都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此时,聚在客厅里一齐望着老爷,没人敢出一声。
客厅里一时静极,只听见那架老钟的摆动声。
老爷咳了一声,先把少爷叫过去,说:“开文,现在你就带全家人搬到欢乐园新居去。我知道你已经把钱庄迁移过去了,据说又在那里买了幢寓所,这事你做的没有错。天黑以前,全部都搬走吧。往后这个家就要由你来当了。”
大少爷问。“老爷,您老人家?”
老爷说:“你们不要为我操心。这里是我一手创下的家业,我是不会离开这里。你带他们走以后能照顾好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听老爷这样说,客厅里一片唏嘘,哀求老爷和家人一起搬。
老爷说:“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我主意已定。开文,你赶快带他们出去,天黑之前一定要搬走。”
人才渐渐散去,各自忙乱。最后老爷才发现车夫王升还没有走。王升扑通跪在地上,老爷,我不走,我要留下侍候你。
忽然小云也从墙角里走出来。跪在老爷面前,老爷我也不走。
老爷的眼圈忽地就热了,却忍住了,伸手拉起二人说:“你们这么年轻,何苦要陪我老头子呢?你们走吧,都走吧!”
王升说:“老爷,我打十五岁就给您赶车,我说死都不会离开您。”
小云说:“我这条命是老爷给的,我要陪着老爷。”
许镜安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下午,全家人都走了。
许镜安带着王升、小云站立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渐渐走这的车队。其时,正当傍晚,夕阳欲坠,霞云如血。千金寨已成一片废墟。满铁炭矿的推土机、挖掘机隆隆如雷,残房废屋一片一片地轰然倒坍,扬起阵阵烟尘,遮天蔽日。
许镜安喟然长叹,千金寨三千商民,许家四十余口,竟然不及个贱民车夫,不及一风尘女子!
回到客厅,天已黑透。王升要去点汽灯。老爷说王升你去把过年的蜡烛拿来。王升点燃一支蜡烛放在桌上。老爷说都点上,连外边一起点上。王升就按老爷的吩咐,客厅、外廊、过道里外都点上了蜡烛。
老爷里外看了一遍,问王升,你看这像不像办喜事的样子?王升说像,又说那年娶四姨太时也没点过这么多的蜡烛呀!王升心想今天老爷莫不是要同小云姑娘成亲吧?果然听见老爷问小云:你喜欢么?
“喜欢,我还从来没见过一齐点这么多的蜡烛,真好看!”
小云望着里外几百支点燃的红烛将客厅内外照得红通通一片,想起乡村正月十五家家门前挑红灯,孩子野地放天灯,老人岸畔放河灯的情景,街上、天上、河里处处灯光闪烁,不知人间天上。那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知跟在大人身后欢跳。现在她却似经历了太多的事,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望着眼前的这一片烛光,感动得直想哭。
王升却只傻乎乎地看着老爷、小云笑。他觉着老爷今天像一个乡下农户的寻常老头,慈祥亲切,不再是往日那个威严的老爷。再看看小云姑娘,真俊!比当年的四姨太还俊!王升总觉得四姨太的俊跟小云姑娘的俊不一样,咋个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两人之中他只喜欢小云姑娘。王升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四姨太,四姨太没有这小云姑娘叫人亲近。
老爷看一眼王升,又望望小云,心里说这才是真正的一对哩!老爷说,王升,小云,你们都过来。老爷拉住二人的手说:
“王升,你进许家也快二十年了吧?我知道你老实、能干,是个好后生。小云呢,虽然曾
不幸流落风尘,又做过我一回挂个空名的五姨太,但她还是个处子,是个好姑娘。我呢,这一把年纪,做一回你们的长辈也不委屈你们。今黑夜,乘这机会,我这个做长辈的就替你们二人做主,为你们成亲。”
王升、小云听了老爷这一席话,竟都一时惊呆在那里,说老爷,您这是?
老爷问:“王升,咋你不愿意?”
王升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喜事弄昏了头,变得语无伦次,连连摇头,不不;又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老爷又问:“小云姑娘,你呢?”
小云偷望望王升,飞红了脸,轻声地,说我这命是老爷给的,一切全凭老爷做主。
老爷哈哈大笑,把二人的手叠在一起,说好,今天晚上就是你们成亲的好日子。
于是,老爷亲自为二人主持婚礼,先拜堂:一拜天地,二拜老爷,三夫妻对拜。拜完,老爷又从柜里取出一个木匣来,打开,里面是黄灿灿的金银首饰。老爷说,这些算是我送给小云的陪嫁。接着从抽屉中又拿出一摞钱,说这是我给王升的贺礼。
王升、小云双双跪倒,叫了声,老爷我们不能收。
老爷说:“我给的,你们一定要收。你们带上这些,赶快坐车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找个地方过日子。”
王升、小云说我们不离开老爷。
老爷拉起二人,推到门口,说日本人已经在这地底下挖洞埋了药炮,你们快走!赶快走吧!
正这时,忽见一道蓝光闪过,轰地一声,房子猛地一震,接着听见地底响起隆隆的闷雷声,宛如天坍地陷一般,将三人一起震倒。
过了半晌,震动渐次停住。王升先爬起来,过去扶起了老爷、小云,互相看看都没受伤,只落了一头一脸满身灰土。
可是,再看去,整个客厅却突然陷入地下尺半。奇怪的是,屋顶、柱脚、门窗、墙壁竟都完好无损,客厅仍然宽敞,房屋依旧坚固,甚至连那些红蜡烛仍然如初,燃着红光。整个许家大院只是比地面矮下去尺半深,门口的上台阶变成了下台阶。
本来,挖煤洞装药炮都是由久保孚亲自测量计算好的,药炮是可将许家大院全部震坍崩陷地底。但是,那个置放药炮的中国矿工却暗中做了手脚,减少了药炮数量,才出现了这种奇观。
老爷望望完整无损的客厅和许家大院,不由仰天长啸,真是老天有眼啊!
但此话刚刚说完,又见外边忽地闪出一道火光,接着窜出一股火舌。王升叫声不好!着火了!一时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顿时漫成一片火海。火舌舔着客厅的门窗、梁柱,烧得辟辟啪啪。王升叫了声,快扶老爷走!不由分说,同小云左右架起老爷冲出客厅,一口气跑到了东跨院井边,这里火势暂时还弱。三个人才松了口气。
老爷说:“王升,你快去套车!”
王升说小云你陪老爷在这等一会,我就去套车。他刚套上车,听小云在井边喊:“老爷跳井了!”王升跑过来,和小云一起趴井口往下看时,黑洞洞的井中刹时升起一股逼人的寒气,身体激起一阵悸颤。
黑夜,一辆红呢轿车驶过千金寨市街,周围一片黑暗,宛如死寂的坟场。小云坐在呢轿里面,没有放轿帘,看见王升宽大结实的后背晃来晃去。
天亮前,王升把马车停在千金山口上,扶小云下了车,说下山就是本溪的地界了,最后再望一眼千金寨吧。
二人相扶,站立山口,望见的是一片黑雾般的黑暗,只许家大院的高土岗上还在燃着余火,狼烟冲天。
王升,小云双双跪在地上,对着火光处高声叫了声:
“老爷!”
关于那场大火的起因,有的说是王烈文雇日本浪人放的火,有的说是老爷许镜安亲手点着的,有的说是地下放炮时煤层或页岩燃烧引发的,有的说是那晚老爷叫王升到处点燃的红烛火烘起的。传说纷纭,已无可考证。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八天,7月15日,随着许家大院的一场大火,昔日繁华一时的辽东商埠重镇千金寨终于消亡。
责任编辑张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