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特别保健法

高晓声

健康对我们非常重要，“无毛无病，就是福气”“好汉只怕病来磨”都成了口头禅。完全健康也真难得，多多少少都打点折扣，不会一切尽如人意，所以如何对待健康，重要性并不亚于健康本身。

我从青年时代开始，就被肺结核病磨来磨去地磨。那时候。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我两个舅舅死于是。我母亲的死恐怕也同它有关系。我当然觉得可怕。但既然生了。怕也是生，不怕也是生。怕倒不如不怕。如此。就长了自己的志气。病拖久了，非但不怕，反而有点麻木，结婚找的对象也患肺结核病，而且很严重，我却大大咧咧地认为这无非是一种富贵病，只要有治疗、休息和营养条件，就没有什么大不了。当时总以为解放了。条件很好，我们都是国家的主人，以后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并不曾想到个人的命运还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因此。妻子的性命也终于保不住。罚我下乡去劳动改造的时候。领导上也可怜我这虚弱的病躯，料想我不久就会躺倒；因此格外开恩，遣我回老家劳动，以便病倒时有人照顾。意外的是我无福消受也罢，还不得不尽心照顾我的妻子，又回天无术。我妻子死的时候，我对她隐瞒了我右肺已有个8×8cm的空洞。所以她还能够祝福我将来会有一个比她更好的妻子。我想，这真是异想天开，她去之后我肯定随后就到。谁知道阎王爷却坚决拒我于门外呢。我想不出死有多难，但那时候活下去光靠勇气好像不够。还需要什么呢?乐观?麻木?不在乎?都是都不是。总之，不值得考虑自己。于是省心，彻底解放，饭也吃得，觉也困得。我决不自寻烦恼；烦恼寻着我时。我能够摆脱它。这乃是绝处逢生之道。总之。我一直活到找机会动手术切除了鄢叶病肺，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活下去。

我有什么经验吗?有的，就是要“耐得住磨”。它来了，你要凝神注视它，看它怎么个来法。它定然就胆怯。明白你不好对付。

人的一生，无非是活和死两个对立面凶神恶煞地对峙几十年嘛，看惯了。早已习以为常。

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想到过死。后来得出经验：世界上的事，样样可以想，唯独死之一事没有想头。那是个自然的结果。你盼它盼不来，它来时你也挡不住。活着只应该想如何活的事，想死就太蠢了。死还没有来就钻在死里头去想，这真叫“讨死”。

有时候死的信息突然来到。那是1977年。我因为经常胃痛已一年多，到武进县人民医院去看病。医生嘱我做钡剂透视。我站在X光机前被医生反反复复地看，就预感不妙。看了一阵，医生漫不经心地问我：“吃东西喉咙里硌不硌?”我回说“不。”接着觉得医生问这总有道理，我得说详细点，便补充道：“我的喉咙天生大。”我这是照顾医生的面子，表明我即使喉咙不硌也未见得他错了。医生在报告单上写了几行字，就交给了我。我走到外面一看，上面写道：“胃小弯溃疡，胃底贲门处有一肿块。”这可以当死刑宣判书用了吧!我想在通常情况下，医生不会直接把它交给病人的。现在他这样做，是因为我的外形完全是一个老农民，即使识几个字也有限，哪里就看得懂。况且他那字又是十七、十八帖上学来的。

我相信这诊断，因为我当时精瘦，连肚皮上都布满了蛛丝般的青筋。我拿了这张纸，就没有再找门诊医生开药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我的父亲七十九岁。儿子刚刚五岁，我走了他们难免冻馁之苦，我希望他们再能安安稳稳过一阵。

从此，我开始凝神注意死如何来法，它将怎样把我的灵魂逐出躯壳。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是摆开阵势，通姓报名，放马过来大战几百个回合以决胜负呢，还是悄悄地使用阴谋诡计从我背后猛刺一刀就算结束呢?

几个月过去了，一片沉寂，毫无动静。有一次碰到了做医生的表弟。忍不住悄悄告诉了他，请教死神架子何以如此大，竟请不来，莫非还要送了礼才肯俯就吗?表弟看了看我说：“再查查吧。可是不巧，胃镜坏了，还得过几个月才有。先等等吧。”说也凑巧，再过一个多月，又碰到了表弟，表弟一见我就说：“放心，我看你不像胃癌。”何以故?因为这期间正好是春节，我吃了几天好食，显得胖些，有胃癌就决不可能。这么一来，我倒想再去查查了。如果胃癌是误诊，那小弯溃疡可是真的(因为有痛感)，拖着不治，也会发生癌变，还是一治为妥。治胃溃疡，民间有一药方，极简单，只要肤南西林和B6各24片，服7天为一疗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病人能治愈。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我去医院请医生开这个药方。医生不开。我举种种病例的治疗效果说服他。他竟说：“我知道，我知道，是真的。但是在药理上找不到根据，不能开。”我没法，带着一鼻子灰上药店去买，反正这不是危险品，不用处方也买到了。我服了一个疗程，便痊愈了。过几天乘公共汽车上城，公路上坑洼多，颠得太厉害。便觉胃有异样。我怕好得不透，又服了一疗程。从此一直太平，太平得把胃都忘掉了。那肿块呢?不出我表弟所料，一场虚惊。

这一次得到的经验可宝贵了。从误诊到确诊。一共经历了六个月零十四天，这期间我的体重只40公斤，我的疲劳不能因休息而恢复，我的营养不能因辛勤而获得，我要壮健起来不能仰赖物质。这时候误诊乘虚而入，应该很有引发癌变的诱惑力，可是它失败了。从此，我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肌体和精神。我的经验是坚信自己比坚信自己以外正确。

我成了这样的坚强战士若干年以后，稍不留心又同死神狭路相逢。八九年秋天，胃里稍有不适。我怕旧病复发。到江苏省人民医院住院检查。结果胃倒没有变异，忽然发现肝脏不妙。有人认为是原发性肝癌。医生先紧张起来，要我认真检查。不查清楚不让我出院。所有这一切，吾何惧哉!何况根本不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照顾医生的情绪，也就不得不委曲自己，诺诺连声承之，私底下三天两头，潜出来去朋友家饮绍兴老酒。我耐心地住了二十多天。医生终于大发慈悲，把我解放。我不喜不悲，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说来说去，我说不明白我的经验。但说明白了又怎样呢?也无非是个人经验而已，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对生命的乐观主义态度是我天生就有的，后天的逆境也抵消不了。光就后天的影响来说，也千万不要以为苦难中的人就不会乐观。这正像得意中人往往悲观一样。天不欺人，我不自欺。常常看到得意人的悲凉下场，于吾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