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活的最多
1995-08-22张耀南
张耀南
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死。
假如突然有一天我们知道了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年,我们会对生命作一种怎样的安排?
春夏秋冬,当我们只能拥有这最后的一个循环,我会好好地把握自己,让这暂还存活的“我”不要对这最后的光阴有所亏待。
我抬高双腿迈进最后的冬天,在这冬天里我奉献我对人世的热情。我不再冷酷不再仇恨不再忌妒不再算计,用长长的白布,包裹起父母的责骂旁人的误解,连同那数不清的哀怨,斜挎肩头轻轻松松朝地球的两极走。我要把这一切都冰冻在那里,让它不再有机会生根发芽。我要在这茫茫无边的世界里埋葬我曾经遭遇的贫穷冷漠和不公,抖擞精神载歌载舞送走这最后的冬季。
走进春天,最后经历一次一年中这最美的季节。我放下书包抛掉书本,我要到小沟沟里去捉鱼,我要和好多的伙伴一起到对门的山上去,冒着凉雨捡地衣铲百合,用白色的浆泥建我们的“打米机”。我要到周家湾去割草,到梭金山去砍柴,我要骑到那老黄牛的脊背上,唱着喊着找回我儿时的梦幻。
到了夏天,我便又可以赤身裸体钻到塘里去摸蚌,砍两根长长的竹竿到团几坨去捞猪草。我不再和人吵架,我会在夏日的暴雨中原谅一切的荒唐,牵着恨我的人的手在窄窄的田埂上,与身后擂米般赶来的阵雨赛跑。我会在火一样灼热的阳光下,把泪水吞咽变成汗水淌下,洗尽猜疑洗尽忌恨洗尽侮辱也洗尽骄狂。
然后我走进秋天,走进我人生里最后的季节。在这季节里人本该收获功名与财富,用地位的显赫家庭的高贵还有那数不清的财宝去酬报世世代代的辛劳。但我现在已不需要这些,这最后的时光委派给了我更为重要的职责,我必须赶快去完成。山上的油茶熟了我要赶快去采摘,晚稻的谷穗低头了我要赶快去收割,燕园的银杏已经变得金黄我要赶快去拍摄,强劲的西风已经吹起,我得赶快添件秋衣免得耽误了最后的旅程。我在秋日里继续远行,不带儿孙不带功名不带财富也不带我曾经固持的理想,只是迈步只是前行只是朝那沉默苍郁的天边走。我明白我已走不到天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但我还是要走,我要朝那天边走,直到我倒下。我生于深秋又死于深秋,我不后悔,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圆了我该圆的梦,我很幸福,我对于生命没有亏待,对于自己没有亏待,我并没有枉来这一回……
面对死神我不想背负任何东西,只希望赤身裸体而来又赤身裸体而去;面对死神我不再追求生活的质,只希望增加我生命的量,轻装上路尽可能地多看一些我迷惑不解的世界。只求活得最多——当我们已确知我们的死期时,我们内心里一定会升腾起这压抑不住的强烈愿望。
人生70载不过就是春夏秋冬的70个循环。上帝不让我们知晓确切的死期,是为了引诱我们去争斗砍杀,当我们偶然确知这个时刻时,我们便会放弃这一切而变得格外豁达。
前苏联宇航员弗拉迪米尔·科马洛夫完成太空飞行返回地面只剩两个小时航程时,减速伞突然失灵,无论采用什么办法也打不开。两小时后飞船将坠落地面,弗拉迪米尔已确知自己生还无望。在这最后的两小时里,他用70分钟汇报完这次飞行探险的情况,态度从容,目光泰然。剩下的50分钟里,他和他的老母说话,劝他的妻子改嫁,说自己会在天堂里为她祝福。然后,他告诫他12岁的女儿要认真学习认真对待每一个小数点每一个标点符号,因为正是地面检查时一个小数点的疏忽造成了这次的空难。最后7分钟他和全国的电视观众告别时,一个风风火火的青年疯也般冲进指挥台抢过话筒向弗拉迪米尔讲话:“我是你的情敌,是你情人的丈夫。一个小时前我还恨你,想等你回来与你决斗,我发誓要杀死你。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爱你……就让她爱你吧……”弗拉迪米尔微笑着致谢,挥挥手向生命告别:“我已经看见大地了,大地真美。如果上帝让我转世投胎,我还要当宇航员,和我女儿一起重上太空。因为太空很有意思,很好玩……”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弗拉迪米尔与飞船同归于尽。
太空很好玩,地球很好玩,高山流水斜阳西风很好玩——以这样的心态去面对我们的人生,两小时也好,四季也好,70年也好,都一样轻松,一样明快,一样潇洒,一样美丽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