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价值
1995-08-22杨东平
杨东平
知识分子的良知永远在权力和金钱之外。社会生
活的世俗化、知识分子文化与商业化的通俗文化
的融合固然体现某种历史进步,但只有当它清晰
地确立自己独立的价值和立场,能够挑战具有霸
权地位的商业文化,才能说是成熟的。我同意这一说法:关于二张的论争,是90年代最重要文化论争之一。在政治中心和全民信仰的时代结束之后,中国迅速卷入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洪流。排山倒海的商业化浪潮在摧毁陈旧的体制格局和思想壁垒之时,也在向一切人们珍惜的价值和传统挑战。与此相伴,大众流行文化和传通俗文化挟商业之势膨胀扩张,在造就多元文化格局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消解、侵蚀着严肃文化和知识分子文化。一时间,严肃成为可笑,深刻成为滑稽,崇高成为伪善,无意义成为意义,肆无忌惮、寡廉鲜耻甚至恬不知耻则成为正常而大行其道。唐振常先生撰文感慨当今菜谱菜系的混乱,已至找不到几家正宗的川菜和淮阳菜。这正是文化谱系之混乱凋零的写照,而后者尤甚于前者。面对此景此境,由少数作家发出的最强烈、最尖锐的声音,足令理论界惭愧。这种社会转型期的混乱和失范或许是难以避免的,甚至也包含了现代化进程不得不付出的某种代价——在中国,这种“学费”和代价总是过于高昂的;然而“无论如何不能说”因为现在比“文革”进步了,就只能讴歌现实,如果批评流行和时尚,就隐含了倒退和复旧;因为金钱本位动摇了官本位,作家就应当赞美金钱。一位智者曾说过:赚钱的行为或动机是无须赞扬的,因为它是人的本能;教育所应当做的,永远是如何约束和控制这种本能。这就是说,社会教化所应承当的,是不能自发地从市场产生、用以规范和制衡经济力量的价值。社会生活的世俗化、知识分子文化与商业化的通俗文化的趋同融会,固然体现某种历史进步;但只有当它超越了这一初级阶段,清淅地确立自己独立的价值和立场,能够挑战具有霸权地位的商业文化,才能说是成熟的。知识分子的良知永远在权力和金钱之外。当我们感慨“失语”的困惑时,又为犀利愤世的直言所惊骇。但在我看来,张承志激烈、悲壮的呐喊,首先不是一种政治设计、救世主张或宗教宣传,而不过是对腐败、堕落、随波逐流和种种以耻为荣的丑行的抨击;是对人的理性、尊严、正义和道德感的呼吁,对精神和信仰的价值的坚守;是为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招魂,以及对美和洁的捍卫。总而言之,是一种文学和精神的呐喊。这样认识,或许不至于误解或苟求。在多元文化和思想的空间,不免有向下的渲泄,有平庸的流淌,但是也必须有向上的猎猎的飘动。缺少任何一极,这种文化生态必然是不甚健康的;而缺乏甚而排斥向上的思想维度和精神发展,则无疑十分有害。理想、信仰、道德感、正义感等等,在不同历史空间和文化空间,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国家、民族都具有永恒的价值,标志着人类精神活动所能达到的高度。能够堂而皇之并义正词言地谴责、嘲笑和摈弃信仰的,也许唯有今日中国。而且,论据也很奇怪:因为受过骗,因为有假货,所以抵制真的。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道德理想主义”,显然,理想和信仰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排他的,更不必都到西海固去寻找,在通往信仰的道路上,每一代人、每一类人、每一个人自会各有不相同的“神喻”。在张承志强劲激烈的美文中,不难令人感到它固执、偏激、冷峻乃至阴郁的内核,感受他强烈的民族情绪、宗教热忱和情感指向,也许这是它引致非议、怀疑和警惕的重要原因。对此,我主要视其为张承志区别于其他作家的个性化的因素。作一个不甚恰当的类比,才华横溢的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是日本传统的狂热信徒,鼓吹天皇制和武士道、性和死的美学,因愤懑于当代日本社会的腐朽、病态,于1970年写完压轴之作《丰饶之海》四部曲的当天切腹自杀。我们知道那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腾飞时期。但他从未被描绘成为一个反现代化的、落后时代的反角,却因为当代日本文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向度和情感高度,提供了一株不同凡想的奇葩而备受殊荣。也许,当“批评时代”真正来临时,我们会更宽容、更平和地容纳不同的个性和文化。(作者为北京理工大学高教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