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宽容
1995-07-15钟勇
钟 勇
从怀特的私人书简谈起
六年前初到澳大利亚,和新结识的朋友把酒聊天,为了寻找共同语言,也为了掩饰对这个南半球最大的岛国的无知,我谈起了萧淋达写的《棘鸟》。那毕竟是在中国畅销过好一阵子的“西方文学名著”,在外语学院读书时还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片。殊不知我的酒友却用不屑的口吻把《棘鸟》贬为文化垃圾。他问我是否知道帕其克·怀特其人其书。怀特的书我还未读过,其人我倒是略知一二,如曾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等,也就是仅此而已。
从朋友处归家途中,拐进书店买了怀特新出的一本集子,翻开目录找出最短的一篇短文,看其文体及风格类似中国的杂文或随笔吧。一眼扎下去,立刻就领略到此人笔尖的毒辣且尖刻。篇幅有限,下面节译其中部分,以飨读者。
早就听说过,她连削马铃薯都能省下几文钱。自他离家出走后,七个儿女都要靠她带大。我曾见过她举着一只去了皮的马铃薯左瞧右瞧,也不知是在欣赏自己的佳作,还是在考虑要不要抠出马铃薯身上的芽眼。或许那些芽眼根本就抠不得,把它们抠掉还不得连一定份量的马铃薯肉也一起抠去。
但愿我能相信智慧随年龄增长而增长的鬼话。就此而言,我之智慧在于我之不信。中年人,其中厚道者认同这个有关智慧的神话,而冷血者视我们为可有可无之物,无异于破烂家具或枯朽残花。对于年轻人而言,我们形同虚设,除非我们是甩不掉的一家人,——瞧我们放屁、流涎、一再丢失假牙和眼镜的那副德行。若遇上视死如施舍的人或许会用基督教科学来掩盖其对我们的厌恶。但如果我们当死而未死,他们就会想起他们过去挖马铃薯芽眼时体验过的那种难受劲。
这里要说明一下,澳大利亚被认为是年轻人的天堂。婴儿从出生第一天起就受到国家阳光雨露般的滋润。从一开始的数十元牛奶津贴到免费中、小学教育和保健,十五、六岁后读书还能拿每周一百多元的生活津贴。老年人虽然老有所养,但那种在退休公寓里颐养天年,自生自灭,连亲生骨肉都难得一见的生活,却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澳洲人年近四十便难以找到工作,从中也能看出重少轻老的社会价值取向。近期澳国政府决定让滞澳中国人定居,却网收一面立例剥夺年逾四十五岁的中国人申请留澳的资格。由此看来,也是事出有因。怀特对重少轻老的社会现象作一番无情的抨击,合情合理。毕竟他本人写出这篇短文时也已进入迟暮之年,面对世态炎凉难免要发泄一顿。
但对于一个被遗弃的妇人要精打细算地扶养七个儿女,怀特还要讥笑一番,依我之见是太损了点。这使我想起了我的某些同胞文人,只因手下耍得来一支笔杆子,便常常对人恶语相向,也因此常惹些是非。
以上的联想只是个引子,现在还是回到怀特。在怀特死后四年的今天,他的同胞大卫·马尔将其生前私人书简整理出书(名为《怀特书简》,PatrickWhitesLetter)。对怀特顶礼膜拜的澳人争先恐后地翻阅这位伟人的书简后,又一次领教到怀特的那支笔是多么的尖刻。他在字里行间,几乎把有关的人物都骂了个遍,损了个够。下面摘译其中一二:
〔汤·吉涅利,著名小说家,一九九四年奥斯卡获奖影片《辛德勒的名单》的原作者〕那个令人讨厌的爱尔兰种矮子,娶了个叛教的逆种修女,自己也几乎可以出家了。
〔弗兰克·哈迪,已故,曾被誉为澳大利亚最优秀的小说家,著作包括《澳大利亚大无赖》等〕那个家伙腻味得让人受不了,仅靠几个陈词滥调装点门面……我总是把他称作澳大利亚大呆子。
〔鲍伯·霍克,前任澳大利亚首相〕那个混小子成天叼着雪茄、戴着戒指、炫耀着昂贵的腕表。更糟糕的是,他无时无刻都在表现出他对历史的无知。
〔希·亚斯特俪,小说家〕她买吸尘器以前,谁买了她就和谁过不去……她太臭美了
〔罗伯特·休斯,艺术家兼评论家〕他靠他那几只苍白嶙峋的手指,偷偷地模仿别人,画下了那些令他丢脸的画。
怀特的笔,甚至不愿放过国际名人。澳大利亚名义上的君主、英国女皇伊利莎白是个“毫无魅力、如手指甲一样僵而不化的妇人”,而查尔斯亲王和戴安娜王妃是一对“猴子加傻笑丫头”。
大卫·马尔多方收集到怀特的信,在整理成册交付发行前,特意和怀特在信件里的谩骂对象进行了联络,他可不想为了一本为他人作嫁的书被告上法庭。他问道:“怀特说过如下关于您的话,您是否能做出澄清?我是否能加上脚注?您是否允许我发表原文?”
这等于婉转地提出一个令人非常恼火的请求:您是否允许我诽谤您?
殊不知大多数当事人的反映都极为冷静,鲜有人表示要拿编者开刀或和已逝者过不去。
汤·吉涅利接到上述请求时,正在洛杉矶享受因其原著被斯皮尔伯格改编成奥斯卡获奖影片《辛德勒的名单》带来的殊荣。他在回电中表示,他不介意全文发表怀特关于他的爱尔兰澳大利亚天主教徒背景,以及他的作品的“恶毒至极的语言”。他还热情地向马尔提供了一些背景情况。
罗伯特·休斯和怀特曾因为对一位画家评价不同而交恶。后者在信中把前者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休斯的回答却是迅速的、肯定的:“我当然不反对您发表怀特的个人意见……尤其是因为后人可能会借此接触并接受我的观点。”
也有因怀特吃苦不少并对其人成见较深的人,尤其是和怀特格格不入的政客,马尔费的口舌要稍多一点。怀特向来对政治及政治家采取不合作态度,并于一九七五年呼吁“一切正直的澳大利亚人”要毫不留情地抵制约翰·凯尔爵士之流。他又在给友人的信中特别点了谢尔门爵士的大名。马尔在寄给谢尔门爵士(他当时正在耶路撒冷)的电传中写道:“发表这些信件并非是为了说明他们是公正、正确的。人无全人,怀特也有错误的时候,而且他在古稀之年脾气特别坏。但这一切,都不应抹煞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最终,怀特对谢尔门爵士的不敬之词一字不减地出现在专集里。
一个大文豪居然把那么多文化精英达官显贵骂了个遍,这还不足为奇。更奇的是,《怀特书简集》出版至今,被骂的人居然没有采取什么行政手段或法律手段封杀骂他们的书。
文人相轻(包括轻视他人),斗斗气,骂骂架,古已有之,中外有之。区别是:在澳大利亚,人们对骂人及被骂习以为常,承受力似乎高一点,不至于骂声未绝就吵上法庭。而在中国,骂人最好是背后的,一旦公开,必定会带来精神上或肉体上的无穷后患,这在文化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中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时至如今,谁要是听到几句不入耳的话,便会惶惶不可终日。虽然时今不能再写大字报反攻,幸法治逐渐健全,可相约法庭上见。其一丝不苟的精神固然可嘉,但毕竟气度小了一点。
另一方面,国人骂人的方法似乎也要学得讲究一点。揭人隐私,靠往伤疤上撒盐混碗饭吃,那太低能了。这里再补充一点:怀特从来没有隐瞒他的近五十年的同性恋史,但他却从来不谈论他的同性恋伙伴,以免因为自己的坦率而影响伙伴的隐私。他至多只是在信中称他为生活的支柱和创作的源泉。
一九九四年十月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