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麻子
1995-03-31余林
余 林
今生今世,除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我最忘不了的,是杜麻子,和杜麻子那薄雾依稀的早晨,吆喝辣胡汤的叫卖声。
那是一个贫穷僻塞的小村庄,小村庄里有个小学校,学校是完全式小学,后来还发展为戴帽初中。学校有十来名教师,全是各种师范培养出来的,当然都是“国家干部”身份,不象现在,老少边穷地方的乡镇学校很难找到“国家干部”的老师了。那十来名老师日出而作,日入不息,靠每月3元钱灯油费焚膏油到夜课,规范化的教学,至今使我想来感谓那种不复存在的敬业精神!
我就是这所小学的一名学生。全学校只有一只钟,在值周老师那里循环,我一个月只有几天能按“钟”起床。天微微亮时,我被叫醒,然后睡眼惺忪地从母亲那里接过一两枚硬币,紧紧攥着,一溜小跑而去。接硬币时,母亲屋里的玻璃罩子灯仅仅露出一点光亮,所以我也看不清币值是多少,也不想看,总想留一点悬念留一点希望到大路上。待到看时,一般情形是这样:如果两枚,便是一分二分;如果一枚,便是伍分。
条件反射似地远远便听到杜麻子的声音了,三步两步到那里,就嚷嚷着盛汤盛汤,当时的辣胡汤是伍分钱一碗,我总是只要三分钱的,三分钱其实并不少多少,有时实在馋得狠,喝过三分钱的,就再要二分钱的,这样加起来,一定是别人五分钱一碗所不能比的了。我总是先付钱,不像那些挑着农产品到集上交易的农民,总是一碗喝净,抹把汗,抽上支劣质烟,然后才慢腾腾地解开大带子,摸摸索索地抠出来。我发现,我的三分钱的汤所以多些,完全是出于二种长者的关怀,人类善良的天性。赶在生意不太忙时,他还尽力将勺子向下捞捞,多给一些花生米、粉丝、面筋。问或开几句玩笑,问:猴儿台(大人对小孩的戏称)几年级了,四年级?比我多两年的学问了,四年级可不好哇,一年级的学生,二年级的和尚,三年级拿剪子,剜四年级腚眼子。扒掉裤子看看腚眼子剜烂吗?逗得人们大笑。而这时他那枚金牙,在初升时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镇里红卫兵组织不准他再吆喝,说不是贫下中农语言。缄口卖了一个多月,食客仍是不减。终于,一群县城来的红卫兵高喊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将那辣胡汤罐子砸碎了。我看到的时候,已是狼籍一片。几只狗在那里贪婪地舔着,破碎的碗上还有“杜记”字样,几个老主顾像几只被戳在麻蜂窝的麻蜂那样,嗡嗡着,其中的一个跟我说,杜麻子被反拧着双手送往公社专政队去了,说他是弃农经商。我手里紧紧攥着两枚硬币,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我又一次见到他时,是许多年以后了。工作单位附近有一家饭店,一天正在那里吃饭,我忽然听到窗外那久远的声音,跑出去一看,一个很小的驳杂的棚子下,正是杜麻子那高大的身躯。只是空间太小,一切都显得脏兮兮的。杜麻子本人,亦龙钟老态,满头白发,完全是一位老人了。我丢下十块钱,让他盛几碗汤送到对门那饭店,并执意不让他找余下的钱。送汤时,他还是把余下的钱如数退回。
以后的日子,我常常带着女儿到那里喝汤。看来,他那低垂的眼帘已经辨不清几十年前的“小猴儿台”了。我问他,杜师傅,你还敢认我吗?他几乎是没正眼看我,脱口而出,你不是十几年前在十八里镇喜欢喝我的辣胡汤的那个学生吗?你现在是局长了,吃饭都是到对门的大饭店。我听了,十分惊奇。
我说,大饭店我吃得不少,都记不住,就你的辣胡汤给我印象最深。
他开心得笑了,两眼都笑出了眼泪。接着,他又把勺子插在深处说,闺女长得多俊,我给他捞点稠的。那手抖得很厉害。
他旁边的一位妇女夺过勺子,一顿训斥:“老糊涂了,城里的孩子可比乡里,他们来喝汤是尝尝鲜味,不是拿你那粗粉丝大面筋充饥!说着,蜻蜓点水似的从上面刮了两下,然后,拿起醋壶甩了一下,利落地用抹布抹一下碗边放在女儿面前说,乖乖,快喝,强过娃哈哈八宝粥!显然,这位是杜师傅的老伴,但看上去比杜师傅要年轻得多,商品意识似乎也更强些。我再看杜师傅时,他两串泪依然挂着,但满面笑容,像个孩子。金牙也露出来了,金牙旁边,都是黑洞。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