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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公司的“中国村”

1995-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12期
关键词:虾米曼哈顿德国人

卢 迈

我现在上班的公司就在纽约的曼哈顿中城,与帝国大厦只隔几条街。帝国大厦110层,压迫着我们这座只有12层的小楼,每天从窗口望着它,就有一种小鱼随时会被大鱼吃掉的感觉。

老板是美国人,美术设计师,一位高大的中年妇女。公司经营的是手工制作的墙纸,从设计、生产到销售全包。品种有100多样。这种手工墙纸售价之高,不要说我们中国人认为是天文数字,就连一般美国市民也买不起。墙纸以码为计算单位,最便宜的那种也要40美元1码(1码不到1米)。可想而知那些客户是何许人——那些既有钱又懂艺术,拥有私人豪邸的人,还有宾馆、赌场。客户中还包括英国女皇在内。在一张宽1米长3米的纸上,涂上、画上或喷上一些彩色图案,或在纸上搞些肌理效果,便可以从最低的成本变为最高的利润。老板当然既懂艺术又懂商业,产品的销售靠一个经销网络,在美国的大城市及欧洲的大城市如巴黎、伦敦等找网点。网点是一个个美术公司,他们拥有展览室,长期展销各种美术产品,客户就从那些展览室而来,他们从美术公司订购产品,订单从展览室的传真机到达我们的公司秘书室,我们就按订单找出样板,然后一张张地去绘制。在曼哈顿,这类经营艺术产品的公司有几百家,包括花布设计,时装设计和绘画。

今年我们做的两批订单是来自英国的,老板说是英国女皇订做,我们可在作品的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后参观白金汉宫时还可以找到自己名字呢!

找到这份工作纯属偶然。那天我看报找工作,见到一家公司招收女绘画员,要求3天之内去面试。在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带上两幅以前画的色彩构成练习,以及在日本时画过的两幅和服图案去应聘。应聘的人川流不息。老板已经很累了。我大概是第200多号了。纽约人才济济,要进这样的公司谈何容易!但是既然来了,就当全力以赴,取得一次面试的经验也好。所以我见到老板时一点儿也不紧张。先把带去的图画给她看,那些东方色彩果然令她有点儿兴奋。她问我是不是艺术家,我说是,她要我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我用了我堂妹的录音电话号码,告诉她打这个电话随时可以找到我。这次面试只有5分钟,出了公司的门,我就把此事忘记了。3个月后,堂妹居然通知我说墙纸公司叫我去试工!公司女秘书告诉我在试工期间的第1个星期是每小时6美元,第2个星期是8美元。两个星期后转为正式工,工资每小时10美元。我真是喜出望外,一般美国新移民,无论何等学历,却必经美国最低工资每小时4.25美元的低洼地带,要进入中等收入阶层,必须攀登层层阶梯,比如重新读美国的大学或技术学校,或通过政府设立的种种技术测验等。年纪较大的新移民,如无法再说英文的话,则永远泡在那片低洼地带里,做些简单的工作。我庆幸自己来纽约几个月后,就进入了中等收入的阶层,而重要的是,能从事一种自己有兴趣的工作。

我们的公司分为前后两部分,在前部分工作的多为中国人,做那些画图贴金箔的工作;后部分都是白人,是做大幅的色彩喷涂、调色、手印图案和制造肌理效果的工序。从业人员大多数是学过美术专业的。这是一个道地的国际公司:我在公司工作的一年间,进出人员的国籍就有8种:美国、中国、德国、俄国、波兰、挪威、法国、马来西亚等。中国人之中,又来自不同的地区:大陆、台湾、香港。所有成员中,只有一位是男性。老板只雇用女性职员,那位唯一的男职工,因为他是德国管工的男朋友。老板有事外出,公司就由管工或叫副总裁来管理。老板或许是看在这一点上破了例。那德国管工可以随时随地与她的男朋友拥抱接吻,所以在一个小公司里有这么一对人就足够了。中国女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不会觉得难为情。

这位德国人本来是工人,在这公司干了6年,一步一步升任到现在的职位。女秘书给了她一个外号叫“纳粹”,或“希特勒”,因为她的作派很有点儿霸道,而她的名字第一个字母也是“H”。据说,多年来她野心勃勃,排除异己,而且经常扬言说德国人是世界的优秀民族。在取得老板的信任并升为副总裁后,她对前后两部分的员工,包括老会计及小秘书发号施令。美国人不买她的帐,经常拒绝她的问话,或者索性辞职不干,她反而高兴,再把一些不听指挥的人一个个气走,或找些岔子把她们解雇,重新招收一批人,树立她的绝对威信。

在副总裁之下是生产部主任,由一位身材瘦小背有点儿驼的美国女孩担任她很能干,但为人苛刻,常常找人岔子,为德国人出鬼点子。她的名字叫艾米,我们索性叫她“虾米”,当然是用中国话叫。在这种国际公司工作,语言不通是个好处,说话更自由,里面的人都不会听中国话,而她们说英语我们大概都明白。当初“虾米”订了一条规则,说我们这边的人在进入里面喷颜色时,不能说中国话,要说英语。于是,中国姑娘们群起而攻之,说她种族歧视,规则就实行不了。因为没有了规则,所以最后还是德国人说德语,波兰人说波兰语,俄国人只有一个,只好结结巴巴说英语,中国人则说国语或广州话,公司成了一个语言中心,共同语言是英语。

我们喜欢凑在一起吃午饭,大家可以交换菜式,“虾米”喜欢在我们吃饭时在餐桌边走来走去,看看我们吃什么,然后到德国人那儿去一起攻击我们吃肉太多,不懂科学。有一次有人带来一条鲤鱼给大家吃,那天我也带了一盒鸭掌与大家分享,正吃得高兴,却发现“虾米”和德国人在中间那堵墙的门缝中,偷看我们吃鱼头。我们大为扫兴,顿时胃口大减。那道门是前后两部分唯一的通道,那堵墙被中国女孩叫做柏林墙,虽然是开玩笑,但是的确在墙的两边,存在着不同的思想意识和文化差异,前后两部分的饮食文化都不同。“虾米”从来不食人间烟火,以水果代替午餐,过着猴子一般的生活,每天中午吃1个苹果1个橙,5个李子,半块红薯,有时是生蕃茄和蔬菜。德国人吃一种糊状的汤和面包,波兰人吃香肠和烤薄饼,俄国人吃烧鸡和黑面包。每天几乎一样。而我们中国人的菜式每天不同,那种享受是“虾米”她们不知道的。她们认为我们过多吃肉、油、盐、糖分和调味料,这些东西是损害人体健康的,认为我们不懂科学营养。但是我们几个中国女孩体型都不错,而她们大多都是胖子,体重大概是我们的两倍以上。她们都相信科学的信条,而忽视了人种与地理环境以及长期的风俗习惯的关系。

有几位中国姑娘对种族歧视问题十分敏感,总觉得老板在歧视中国人,认为她雇用我们只不过是利用我们的技能为她赚钱,而且给我们的工资比“柏林墙”那边低一些。但是我的感觉与她们不同,老板雇用我们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人都能拿毛笔画线画图。曼哈顿200多家花布设计公司雇用了不少中国人画花卉。这是中国人的优势。老板看中了我们这一点。而且她常向来访的客户介绍我们这个“中国村子”。客户都称赞我们的手艺的确独当一面。我们做的产品,销售到美国各大城市以及欧洲去,使“中国村”名扬各市的美术展览室。有一位中国姑娘告诉我一件事,说从前有一张图样不见了,大家都找不着,老板就对她的狗说:“狗啊狗,是不是你偷吃了?”,一位姑娘就认为老板在侮辱中国人,因为图样是在我们这边丢失的。她与老板吵了架,之后又辞了职。我知道老板是很爱狗的,她用狗的碗来吃饭(美国的狗吃罐头食品,很干净),她没有结婚,把狗当孩子。所以她说那句话,并无侮辱谁的意思,而中国人则认为狗是下贱的。两种想法不同产生误会,加上敏感这种敏感其实是自卑感。为什么她把狗与自己联系起来呢?

后来有两位中国姑娘也是因为所谓的种族歧视而辞了职,那是最近的事情。她们在公司干了3年,已提升为我们这个部的经理和助理。但是工资还没有升。老板说现在没有钱,迟些再考虑。她们认为那是受了歧视,说如果她们是白人,早就提薪了。其实她们的工资,是我们这个部里最高的了。但比起“虾米”要低一点,她们就不服气。“虾米”的工作比她们重,而且整天站着干,里面那个部没有一张椅子,而我们可以坐下来画。相比之下我觉得很满足了。她们闹工资闹了几个月,一直消极怠工。老板和德国管工也不让步,认为她们的工作不称职。最后她们觉得没有希望,就辞职不干了。之后的几个月内,其他的中国员工,也因同样的问题一个个地辞了职。其中也有人因喷涂颜色中使用的化学剂有污染而离开了公司。“中国村”在今年5月便解散了。

这使我感到十分悲哀。我想起了曼哈顿的洛克菲勒中心顶上的日本旗。日本人买下这座世界著名大楼的一部分地产之后,年年亏本,支撑到今年才不得不宣告破产。日本人不遗余力在世界上建树他们的民族声望。我们这个独当一面的“中国村”,为什么不能坚守阵地,发展和开拓呢?我们放弃了多年的经验,放弃一个中国人难得的地盘,不以自己的能力与智慧去驳斥种族歧视。因一两元的工资差异而前功尽弃!

现在公司的中国人只剩下了我,我要守在这座“狼牙山”。我不能示弱。我经过一年多的工作,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我要在所有的作品后面签上我的中国名字,在人才济济的国际大都市纽约,在曼哈顿这个大峡谷中,守住我们中国人的一片天!

(李威摘自《看世界》199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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