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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

1995-01-01张丽婷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1期
关键词:刘阳阿爸汉子

张丽婷

“知青上山下乡”给一代人留下太多的创伤。往事虽已逝去四分之一世纪,然而记忆又怎能抹去?因为阴影还延续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

曹京就出生在那风雨的年月。他哪知道正当他需要母乳的一岁,母亲离他而去。是爸爸含泪、忍痛将自己的乳头堵住了他的啼哭。从此,幼小的心灵就失去了母爱,失去了幸福童年的光环。他那阴郁孤独乖戾的性格,就是对乖戾年月的一种控诉。

即使他聪智过人,学习成绩优异,可是,在他16岁少年的花季,竟被排除在校门之外,这是为什么……

当阳台上一片惊叫声时,我刚好跨进教室。几个学生匆匆从门口奔出去,绝大部分学生都挤在阳台上。

“老师来了!”有个学生喊。让开了一条道,我走到阳台的水泥护栏前。两个女孩子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朝下望去——具肮脏黑瘦的躯体,在那棵同样干瘦的槟榔树下,枕着一片垃圾,顶着溽热的太阳,畜生般的痉挛着,抽搐着,牙关咬紧后的两颊深陷,嘴角的白沫流到了脖颈里。

羊癫疯!是那个每日在校园垃圾桶里拾荒的汉子。

由于我的到来,阳台上很静。然而,隔着镂花护墙板的其他阳台上,都有一群学生在俯望还发出笑闹和怪叫声。

一块小石头不知从哪个阳台下跳下,落在汉子的身上,引起一阵哄笑声。这时,一阵说不出的悲哀袭击着我,没有什么比瞬时目睹人类被痛苦和鄙视戕害的惨状更悲哀的了。还有,这些放逐了恻隐仁慈麻木自私的“人之初”们!

“回去!快回教室去!”我气怒了。

上课铃响了。我木然站在讲台上。五十多颗脑袋都垂着。

是的,他们毕竟还是些孩子,新高一的大儿童,他们不是没有慈悲心,是那扇门老关着。

我打开了课本。

忽然,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咽,从我的讲桌后传来。一颗茅草般乱蓬蓬的脑袋伏在桌子上,瘦瘦的肩膀急速地耸动着。

“曹京——”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缓缓抬起头,稀稀的鼻涕粘在唇上,那双黑眼睛忧郁地望了我一眼,便垂下了头。

我想起,他是刚才唯一没去阳台上的人。

这是开学后的第一周。这所中学是全岛招生,多数学生出自农场职工的家庭,能够从茅檐低小缺书少本的穷乡僻野考进这所学校的,都是各自家乡的小“文曲星”。

他们兴奋,他们也愁闷。他们穷。

第一天,我就认识了曹京。

我在讲台上用纯正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说:

“同学们好!我从北京来,我叫肖平——”

“咣”地一声,第一排的一张课桌突然与我的讲桌撞在一起,吃惊之余,我捕捉到一双惶恐激动亦卑琐的黑眼睛。他手忙脚乱地把桌子扶正,一边不时偷觑我。

那天,按照我的教学习惯,先开了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我随便问大家:初中所学的朱自清的文章,最喜欢哪一篇?在先参差后一致地回答中,都说是《春》。再问为什么,说“语言优美”,说“很抒情”,说“比喻好”,说“催人向上”等等,还行,这些从泥屋竹寮里走出的孩子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我对走在我前面的那些乡村教师由衷地敬佩。只是学生们的普通话,像是牙关咬紧舌头僵硬听得我好费劲。我让大家一起背诵一段《春》的开头,断断续续的,背下来了: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教室里流淌出一汩润泽。

我垂眼扫视到那小黑孩儿,他竟紧闭着嘴,两眼呆望着我,一副小老头子样,我看他,他惶惶垂了头。

自读课文了,群蜂飞舞的声音漫过五十多个头顶,然而,黑眼睛不读,也不打开书,愣愣地坐着。我走到他跟前,他不安起来,两手夹在大腿间,身子扭动着,清清的鼻涕水又将要流了下来。

我注意到他课桌下的一双光脚,那双再生塑料的凉鞋整整齐齐地卧在椅子底下。我不禁皱起眉头。

“把鞋穿上!”我很反感地呵斥他。他受惊似地站了起来,茫茫然。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的一只赤脚惶惶地从椅子底下勾鞋,这时我听得曼妙的读书声没了,一阵踢踢沓沓的鞋底子声。“以后不许光脚丫子上课,不许穿拖鞋进教室,学生应有学生的样子。”

教室里很静。许多只脚在桌下椅下不安地蠕动。我有些不忍,我知道他们是因为穷。

忽然,黑眼睛举起了手。

“我结(觉)得,《背影》更……更好……”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哪跟哪啊!教室后面有很轻的嘘声。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使劲吸溜一下鼻涕,脖梗子变得很蛮很硬,蹭地扭向窗户。我的思维停顿了几秒,没等说什么,黑眼睛头一垂坐下了。朱自清的《背影》放在初中教材里,我一直都觉得不合适。那是篇“朝花夕拾”,沧桑厚重,不是这些少男少女的阅历所能体会到的。

然而,黑眼睛竟说他喜欢《背影》。尽管我马上肯定了他的发言,但那颗蓬乱的脑袋再没抬起过。他就是曹京。

第一周的当堂作文交上来了,是命题作文《我的家庭》。我是准备用这个办法同时了解一下学生的家庭状况成长环境。我强调不许更改题目,当堂完成。一周过后,作文阅毕,一篇本上不署名的作文引起我的注意。题目改了,成了《乡村故事》。我很恼火,但读完了,火也灭了。平心而论,这是篇很棒的作文,只是全文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氛围,荒凉、沉重,甚至宿命。你听听这四个小标题吧:《没有面孔的女人》、《木瓜不结籽》、《铜鼓擂不响》、《海莫哭》,四个否定投射出怪诞冷漠和失望,使我心情压抑。我惊赏文章的才情,也深深感到了不安,震惊。这哪像高一孩子写的?太苍老了;会不会是抄袭呢?可当堂作文下课便交的啊!讲评作文时,我特意先褒后贬这篇作文,特别强调命题作文的训练对以后高考的重要性。

“谁是作者啊?”我微笑着问,目光从后往前搜寻。

然而,讲桌下缓缓长出一棵小槟榔。他怯生生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清清的鼻涕水又流了出来。是他!

第二周的作文,曹京却交了一幅钢笔素描,很抽象,我看了半天,像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我没再说什么。我在教务处认真翻看了曹京的档案,但那是几张没多少价值的薄纸,只知道他家里父子二人,父亲是农场职工;还有就是他的中考成绩,数理化几乎满分,只是英语分差,语文分也不高。不知他在那么重要的考场上又折腾了一篇什么样的怪诞文章……

晚修下了,我和他留在了阳台上。我说了不少,他却一言未发,始终低头垂手,立正站好,鼻子吸吸溜溜。夜色温柔,蛙声响亮。阳台下那棵槟榔树铁叉般立在路边。我知道我遇上了一个卑琐又自尊、聪慧又愚执的极端的孩子;这种孩子亦可王侯,亦可贼寇,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爱心。而且,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十五六岁比我十岁的儿子高不了多少,我的心不让我生气。于是,我的手从他那硬扎扎的头发上轻抚下去,落在他瘦小的肩上。轻轻叹口气,我告诉他这学期我不限制他的作文思路,愿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真实;今天的事不想说也可以写出来给我。“知道么,你的文笔很有才气,老师很喜欢。”我微笑着摩挲着他的双肩。

他那仿佛十二岁小男孩儿的身子颤栗了一下,飞快抬头瞅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了下去。那颤栗通过我的指尖刹那间浸润了我的心。我几次想问问他妈妈的情况,都欲言又止,听着他不时很响地吸溜一下鼻子,我可以凭着作了母亲的本能判定,他失去母爱已经很久了。

我们像娘儿俩似的从楼梯阴影中走了下来。

然而,我和这个儿子似的学生的缘分,能续下去吗?

课间。阳台上。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我。楼下槟榔树下又是那个拾荒汉子的背影。黑瘦的身子几乎扎进桶里,地上几个硕大的化肥袋子。白炽的阳光热烈地灼舔着那黝黑的光背。

阳台上的学生们弹猫斗狗,打闹嬉戏,曹京不再躲在角落里,而是悄悄地站在距离我不远的护栏杆前。他默默望着榔树下的背影,侧面看他的轮廓,竟眉高鼻直唇角分明,特别是那双略带忧郁的黑眼睛,有着长而茂密的睫毛。如果不是那不时吸溜的鼻涕,该是很英俊的一个小男生呢。

我看着他,他看着那槟榔树下。他的第六感觉很灵敏,忽然惶惶地转过了身子,接着朝教室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那神情已变得很卑琐很黯然。

我很诧异他的变化,又怎么了?

突然,一声短促的哀叫。我忽地转过身,很快找到了声源:槟榔树下那个拾荒汉子手捂后脑勺缩起身子跪了下去;没等看清楚,又弹簧似地蹬直了身子,嗵地一声,朝后重重倒了下去。接着便是四肢强搐,双眼紧闭,牙关咬紧。灼灼的烈日下,他嘴里挤出嘶嘶的声响,令人心悸。

一阵刺耳的笑声,走廊那边站着昨天才转入我班的三个插班生笑闹着,那个高大的刘阳,戴着硕大戒指的手里还攥着一小块水泥残片。

突然,从我身边窜出一头小豹子,闷声跃起箭似地扑到几步外的刘阳身边,一头撞上去,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刘阳已向后重重倒了下去,头“砰”地磕在水泥护栏上。在一片惊呼声中,小豹子红着眼转身噔、噔、噔冲下楼梯。猝然间,我先急忙跑过去扶起倒地的刘阳,叫来那几个体育队的大个子架起他往校医室去。当呼呼啦啦一群人走过楼下的那棵槟榔树时,我看到了这幅情景:瘦小的曹京双膝跪在那拾荒人头跟前,一只手的拇指紧紧掐在拾荒汉子的人中上,那汉子堆满白沫的口中,咬着一根黑杆的老式钢笔……

“曹京——”我焦急地望望架着刘阳远去的学生,又看着孤伶伶跪在地上阴沉呆滞的曹京。我终于蹲了下来。

曹京就那么掘掘地拧着脖子跪着。

持续了五六分钟,那拾荒人不再强直,牙关松弛,头突然歪向一边。这时,曹京手脚麻利地从他口中拔出钢笔,插进衬衣口袋,右手食指一抹,一甩,擦去了那人嘴角的两团白沫,又伸手抹去汉子脑门上的汗水。

我恍然伸出手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抬头迅急看了我一眼,轻摇了一下头,缓缓站起来。

这时,拾荒汉子睁开了眼,定睛后,久久久久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被他那直瞪瞪的眸子看得有些骇异。

“谢谢,谢谢……”他的舌头还很僵硬。他挣扎着坐起来。

“好些了么?”看着这张扭曲的青灰的脸,一阵彻骨的悲哀淹没了我。

“也——谢谢你,小同学……”拾荒汉子缓缓抬眼对呆立一边的曹京说,那眸子里有着疲惫的温柔。曹京一悸,与那汉子的目光相撞了一瞬,忽然转身发疯般地跑了。那一瞬,我分明看到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相宜的苍老和痛楚。

刘阳磕得不轻,脑震荡,住了院。学校很快拿出决定,曹京赔偿医疗费一千元,并勒令其退学。我默默望着老校长低垂着的花白的头,白日里的愤怒已经完全变成了屈辱和无奈。我为自己的无能而内疚,更为教育的屈辱而痛苦。

白天,在教务科,我见到了刘阳父亲的秘书,他说老板在新加坡办事回不来,此事责令他全权代理。这时我才知道刘阳之父正是教师节赞助学校50万的华纳公司那位大款。学校的科学馆盖了好几年,因没钱,一直是座新生的废墟,如今是刘老板将和这馆一起矗立在校园里。

“多出点医疗费,把人留下不行么?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

“别费力了,我去给他联系一下七中。”老校长抬起沉重的头颅,疲惫地看着我。“我保证,不让他失学。”

“教育……难办啊……惭愧,惭愧……”老校长使劲眨着干涩的眼睛,松弛的眼睑颤抖着。“我就要退下来了,蛮以为把科技馆盖起来,也能对这40年的生涯有个好交代,看来,这个句号是很难画圆的了……”

我默默离开校长家。

家门口的走廊里,两人影几。

“老师——”

“——曹京?”

我打开了门廊的灯。眼前,拾荒汉子那张谦卑疲惫的老脸,曹京惶惑阴郁的一张小脸。

“老师,这是……我阿爸……”很钝的声音。

我愣愣地立着,不是因了惊诧,是因了早有的揣测竟被证实。我的第六感觉早就在这两张黑瘦的脸上捕捉到了某种基因。汉子卑琐地搓着手,终于开口了:

“哦,肖老师,您——好……”他眼神惶惶了一瞬才平静了。

“您好,请进……”我连忙开门让父子俩进屋,而那汉子摆着手无论如何不肯进,看我作出不悦状,父子俩才鞋子留在门廊,赤脚进了屋。我费劲地说完了刚才再次努力的结果,把老校长的安排和难处也说了。曹京一直垂着头,老曹默默听着,两只青筋裸露黑瘦的手平平放在膝盖上。

“我,我多给些钱,两千,或者再多点,只要让孩子留下……”老曹艰难地吐着字,两手不停地搓着。

“阿爸,不要!你的钱是刮风逮的么?”一直垂着头的曹京忽然恨恨地说。

“阿京!”

“不公平!不公平!阿爸,你总是忍让,忍让,你不许我认你,犯了病也不许我救护你,你头上被砸了大包也不许我说,是他先打人引你犯病的,还讲不讲理!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阿京!”老曹涨红了脸。“我这是老病,犯一会儿就好,不关那学生崽的事,不关的……阿京,你先回去,阿爸坐会儿就走,去,你先回去……”

曹京不情愿地走了。老曹在我这儿却坐了很久。

这一夜,我失眠了。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张穷愁潦倒的脸,还有一个驳杂破碎的女人背影。

曹京,原来是一个返城知青的弃儿。

很久以前,老曹还是农场的司机,那个姑娘成了他的妻子。她是全场唯一的一个北京知青。当能飞的都飞走后,她就在农场领导的撮合下进了老曹的木屋。

老曹说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她也会飞的,但他仍然实实在在地呵护着她。她因一口京腔而当上了农场的播音员,农场的广播里便常常响起一个温柔忧郁的声音。老曹说他特别爱听妻子的普通话,但怕听每次播音完毕时的那声“再见”,总好像是跟他说似的。可是,当真该“再见”时她并没说“再见”,她悄悄走了。直到回了北京,才在信里寄来了离婚书和那声“再见”。那天晚上,他出车回来,屋门大开,一岁的儿子阿京光着屁股站在门前的槟榔树下,一动不动。

“我不怪她,她不该委屈一辈子,至少她给我留下了阿京……”老曹的身子蹙缩着,“回去好,回去就好了……”

回去就好了么?我知道,回去的留下的都不会好,永远有一块不结痂的伤口。我无法评判风雨年月中的那个弱小无助飘零的北京女子,因为,我也曾是个知青;我只为苦难中复制的这条生命而黯然。在所有曾收留过知青的中国版图上,留下了多少曹京这样的“小知青”?他们阴郁孤独古怪乖戾的性格是对乖戾年月的一种控诉。

“阿京命苦,他妈妈只给他留下一张照片……让您笑话,肖老师,您……您是有些像阿京妈妈的,阿京和我一直讲,一直讲……”我想起了这父子俩第一次看我听我讲话时的反常举动,想起曹京那《没有面孔的女人》的作文及背影,这是稀薄又坚韧的童年记忆留给他的伤痕。我为我们那代人共有的这个儿子流泪了。

这几天我在准备公开观摩课。曹京的事已成定局。老校长已和七中讲妥,下周一曹京就要去那儿就读。

刘阳已好些了,在家养着。我曾硬拉着曹京去看过他。那也是个缺少女人的家,只有一个老保姆在家陪他。在豪华住宅里的刘阳绝无学校时的浮浪轻狂,也是阴郁的,有些青白的脸上涂满了茫然和落寞。

阶梯教室里,我的公开课。

早读时我就注意到了曹京,他今天换了新衬衣,乱蓬蓬的头发弄得很整齐。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大声朗读今天的课文——日本女作家壶井荣的《蒲公英》:“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

这是从不张开的金口。

他在和自己说话。

今天是他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天。我转身上了阳台。不远处的槟榔树下已没有了那道情景。当我再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了课室的后门旁倚着呆望着同一方向的刘阳。今天他也来了。

公开课开始了。按照惯例,课前有五分钟学生演讲,日日如此。

曹京站到了讲台上。瘦小的身子掩在宽大的讲桌后头。这个机会是我的安排也是他的请求。他站在讲桌后,垂着头,好半天不讲话。

我看着他。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我的阿爸》……我的阿爸是个……拾荒的……”他垂着头声音黯哑,鼻子又开始吸溜。

下面有几声窃笑。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落在讲桌的粉笔盒上。“喏,就是大家日日看见的那个拾荒的,”他的头微微仰起,眼睛看着远远的吊顶,目光里有了桀傲不驯。

“我的阿妈也和肖老师一样,是个讲普通话的北京人,可是,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忽然,他从桌下伸出右手,捏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看了又看。“听邻家阿婆说,阿妈刚走的日子里,我夜里一定要衔了奶头才肯睡觉,阿爸就含了泪把自己的乳头塞给我,直吮得鲜血淋淋……阿爸本来是个司机,但一次车祸受伤,留下了癫痫的后遗症,不能再开车了,后来就开始拾荒。他风里来雨里去,忍受着污辱和唾骂,一心要赚钱让我读书,让我考大学,考北京的大学……他有一颗慈父的心。可是,人们却总是欺负他,嘲笑鄙视他褴褛肮脏的外表,每次他发病时,人们像看狗一样看着他……”

他的头垂下了,停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我考上了这所重点中学,但我不想来读。阿爸常发病,没人照看他。况且,考上了大学怎么办?我能让阿爸一个人孤零零地为我拾一辈子荒么?可是,阿爸为此不和我讲话。终于,阿爸想出了这个办法,他和我一起来,在附近租了间草屋,包下了学校的垃圾道和垃圾桶。但他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许我认他,除了星期天,在外面相聚。他不愿让我跟着他一起受鄙视污辱。可我放心不下,我就只能天天在阳台上看阿爸黑瘦的背影,看他怎样深深地扎进垃圾桶为我淘金、铺路……阿爸……”

“或许,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去拾荒,肉体可以遭遇贵贱,但是人的灵魂是应该平等的。所以,我非常喜欢课文里的这段话:‘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

整个阶梯教室寂寂然,倾听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老校长在擦眼睛,坐在教室后门边位上的刘阳垂着头。

然而,曹京走了。没有和我告别,只留给我一封信。里面是一幅钢笔画:一个踽踽而行的女人背影,一只手正捂着眼睛。风吹起她散散的裤角,朦胧的轮廓勾勒着孤凄的意韵。旁边只有两个字:“背影”。

我再没找到他。就在我下了课到教研室听前辈和同行们评课的时候,那父子俩悄悄地走了。后来,我曾和老校长去过七中,那位也苍颜白发的校长面有愧色地对我们说,他们本来是准备接收这孩子的,但是接到“华纳”公司秘书的电话,他们就很为难了。因为,他们的校办工厂接受了“华纳”的资助。

“华纳”,刘阳老爸的“家”。

汽车在繁华中过往。我默默紧靠了车窗。

半年了,我在寻找那个黑眼睛的孩子。许多所中学,都找过了,他的家乡也打听了,没有。曹京父子消逝在繁华的红尘里。学校也在找他。刘阳的父亲,那位“华纳”的总经理回来了,是被儿子叫回来的。他和刘阳一起来到学校,严肃提出让曹京回校读书的事。他说他从未有过放逐一个已失去母爱!孩子求学的指令。

我也在座。那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高大魁梧,深沉也豁朗。我凭着女性的本能,感觉得到他为此事并不快活。我相信了他的话。“外公好见,阿舅难求。”从此我对秘书类的角色充满了警惕。

苍白的刘阳仍然苍白。有时也会看到他落寞失魂的背影,晃晃悠悠,寻觅着什么。高一(4)班的同学仿佛有了默契,一有时间便撒出去,又总是黯然地回来。

曹京,你在哪儿?

汽车驶过了“岩吉里”。忽然,一个黑瘦的背影闯入我的视野:推着一辆小平车,上面是尼龙袋和废纸盒子。我蹭地站起,示意停车,两步跳了下去。

“曹京——”我跑着,追着,两眼盯着那个微弯的推车的身影。

“曹京!”

我几步追到小车前头拦住了去路:一张肮脏黑瘦的小脸惊诧莫名地对着我。我怔怔地缓缓地忽然万分疲惫地闪开了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巷深处。

“对不起——”

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蒙家平摘自《广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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