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拿出你的灯来表示!
1994-08-24晓航
晓航
有一首流传很广的西文萨克斯曲,叫《回家》,光是曲子的名字,听了就有些寂寞而悠长,等真正的曲子响起来,你就不得不叹服那种荡气回肠的旋律,好像音符被一点点展开,一个人晃晃荡荡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是一条土路,如果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呢?一千年前,有人低低地说了声:执手相看泪眼。可我们现在,不相看了,许多人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一条孤独的回家之路。
“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
只剩下黄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过
半开半掩的窗帘。”
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件事我总也不明白。清晨,当我推开窗子,面对操场时,常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总是在操场中央慢慢踱步,从来不注意周围蹦蹦跳跳的人群;每天傍晚下班回来,他也总是站在宽宽的阳台上,面对夕阳,让阳光从他的须发边穿过。我不明白,人老的时候为什么喜欢沉静,喜欢孤单?
后来我上了大学,多少懂得些人世之苍凉,有时,我到一个名叫“风入松”的茶馆静坐,那老人也总在,托着盖碗茶,神态悠然地望着窗外。我和他手谈过几局,虽然隔桌而坐,可还是觉得,我们实在相距太远。
老人的神情渐渐地给了我一些对岁月的认识,我的头脑中常常浮现出一条船,静静划过水面,仿佛有只手把一扇门关闭了。
朋友说:这是孤独。他孤独,你也孤独。在我们这个时代,年轻人和老年人同样孤独啊。
我们同样孤独吗?
某个冬天的黄昏,我去音乐厅听合唱音乐会。刚进会场,一股家常饭的香气从远处飘过来,我疑心是否误入了谁家厨房。寻着香气,穿过空荡荡的坐椅,有位老者手捧一盒自制的饭菜,津津有味地吃晚饭。
“你也喜欢合唱?”他得知我从城外特意赶来,脸上的老年斑因兴奋而放出光泽。
“原以为不会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了,你知道《黄河大合唱》吗?你喜欢《义勇军进行曲》吗?你可要接我们的班呀!。”他边嚼着米饭边对我说,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点着头,不断地在心里叫苦,天呐!该怎么对他说?如果他知道我是专为享受莫扎特的《弥撒曲》而来,还会这么高兴吗?
他的岁月过去了,他来到这个地方伸出手指的时候,我还不在这个世界。那种如火如荼的年代,对他来讲是生命,对我来讲却是一种叙述。
“不会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了。”老人一定会慨叹。
可是,一个奇怪的念头袭上心来,如果是比这位80岁的老者晚出生20年的人们呢?他们会怎么说?记得有位刚离休的老太太曾含泪告诉我:
“我们年轻的时候红红火火,永远都在搞运动,结果呢?什么都错了,错了!别看我不愁吃穿,儿孙满堂,可我还觉得自己好像在荒漠中,孤零零的。”
如果把时间继续伸延20年,那些当年的“红卫兵”也对我讲过类似的感受:
“30年前,一个美丽的口号曾使我们对今天——现实加于我们的沉重责任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电视和人造卫星会在一瞬之间把信息传遍全球,不知道计算机能把一生的计算量压缩到几秒之中,也不知道,孩子们会哼着流行歌曲朝我们要名牌服装、席梦思床,更不会知道边境线上的枪声一变而为边贸集市喧哗的人语。回过头去看看,那个本以为值得骄傲的青春竟是一个让人痛哭的玩笑,我真觉得自己空空如也,就像一根空心管子。”
这样推断,他们依然要说“不会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了”。
“黄昏,青年走来,
在我家附近徘徊,
向我闪闪眼睛,
一点也不说什么。
谁知道他,
他闪眼为了什么?”
我们和老年人同样孤独吗?
又想起一首西文曲子,名字是《在此等候》,几代中国人一直都在等候,等候什么呢?梦——从许多人只有一个变成无数人拥有无数个,梦繁衍的同时,目标也由崇高变成了琐碎。
那种梦,是一个缺乏楷模和先例的世界,一个被无线电波包围了的世界,它的琐碎还能还原为崇高吗?
一天我闯进某名牌大学的宿舍,十几平米的居室被花花绿绿的棉布分割成若干方块,见我进来,方块里扑愣愣探出5个脑袋来。
“你们经常有那种孤独的感觉吗?”我问。
没有一个人说“不”。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不清,反正是孤独,听听我们唱的那些歌词你就明白了。”没等红方块里的人说完,黄方块里急火火地甩过一串话来:
“我们对于流言的厚脸皮和对于寂寞的软弱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对于告别和再见的满不在乎,使我们总是陷于告别和再见;我们对于笑和遗忘的选择,总是使我们笑话自己,被遗忘所遗忘。”
黄方块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我有个朋友,一个爱笑的朋友,在股市上,他失败了。他可怜的财产转眼间就做到了春梦了无痕。他身无分文地去了一家高级餐馆爆搓一顿,最后被人扔了出去,他的鞋没有像老红军那样走遍千山万水,而是孤零零地丢在路边。在他理智即将丧失的一刻,他还对扔他的人说:其实,我有钱,我有的是钱!
看过修拉的画吗?他是点彩派的大师,他热爱光线,他把生活分割成无数的点,很多很多的点组成了他的画,有时我们在地铁车站的出口,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总要想起修拉异常沉默彼此不同的点。
一个人说:你认为你是谁?
一个人说:小组赛都没出线,就被淘汰了。
一个人什么也没说。
一个人在深夜对着路旁的雕塑说话。
一个人在谈论他又一次失败的爱情。
一个人——穿着青色长衣的尼姑,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拿着公用电话默默无语,站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来救我们,只有我们自己,当谁的手来扣门的时候,谁都不会替我们打开,我们只好自己应付。
你如果把这一代人当做一幅图,如果你随便抽出一个点,你会发现你只能倾听他们的寂寞,却不能倾听孤独。在一本很大的字典里,我发现了孤独的注释,全文是:“自己一个人,孤单。”我因此而笑了好一阵。
有人告诉我:孤独与无助有关。
偶然翻翻报纸,有位老兄用密麻麻的文字在报页的某个角落诉苦:他的孤独起源于BP机。
朋友相聚,别人腰里都挂着个那玩艺儿,唯他没有;别人可以“潇潇洒洒对这个城市的市政建设说三道四”,可以张开“马达一样的嘴创造经济效益”,而他呢?还固守着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终于有一天,他耐不住寂寞,弄来一个BP机。不足一个月,苦恼接踵而来,BP机使他成为“一个公众所有的人物,犹如曝光的胶卷。谁都可以为一点小事把他从个人生活中拎出来,无处逃遁。”
他依然孤独,因为没有人能真正进入他的内心,他无法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去扣响深夜的门窗,无法和谁促膝谈心,他真正想要表达的常常是“与事无补,但情意绵绵的废话”。可现代文明时代谁想听废话?“人们已习惯于接受那个冷冰冰的询问:有事吗?”可他什么事也没有,只想聊天。
另一个人的孤独更令人难以理解。
他失眠,整夜整夜都睡不着,黑夜,当所有的人安歇的时候,与他为伍的只有无边的孤独和汗水,黑夜来临对他来说就是焦躁、期待、不安。他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本以为无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救了自己。有一天晚上,他走入深深的夜幕中,顺手扛起一辆自行车,回来之后,他把自行车随手一扔,竟躺在床上酣然入睡了。
偷一辆自行车不难,难的是偷了数不清的自行车,从不失手。他就这样坚持了数年,但从不快活。他被投入监狱时,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身后没有脚步。黑夜对他来说,仍是一个关了灯的白天。
有人说:孤独就像有人割掉了我们的身体或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早冬在中夜星辰上
展盖着她的轻纱,
召唤从深处传来,
‘人啊,拿出你的灯来吧。”
我们没有老一代人坚贞的理想,也没有红卫兵美丽的口号。我们说“不”的时候,远远超过了他们必须说“是”的年代。我们生长在物质的堆积中,我们有了很多东西,却没有建立起理想。
我时常想起那个朋友的话——“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知道那不是醉话,它实际上代表了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打算。其实,比较而言,物质(金钱)相对精神(理想)来说,总是垂手可得,因此,我们在不断得到的同时,精神被逐渐淹没。
很久以前,当牛顿把世界解释清楚之后,却怎么也抵不过对上帝的轻轻一笑;很久以前,梵高的手在空中挥舞,描绘他想像的种种疯狂;而今天,很多类似的情景仍在人的感觉世界不断出现,甚或是愈来愈多。
我有位同事,人很好,对别人永远都心平气和。有一回,他在车上买票的时候被一个小个子女人踢了一脚,他疼得尖叫起来,而小个子女人却站在一旁哧哧冷笑。他急了,按住她的头,把她一直按倒地上,车上的人都劝他,他带着受打击的心情下了车,漫无边际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一回头,发现小个子女人就跟在身后。他加快了步子,使尽全身解数想摆脱她,最后的结果是,他走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那里到处是残垣断壁,碎石乱砖,荒草长得齐腰高,他面对离他几步之遥的小个子女人,潸然泪下,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踽踽独行的命运——孤独而脆弱。
问问7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谁不知道金庸?不知道令狐冲呢?很多人都喜欢他,谁都可以说出很多条理由,不过,有一条很少被人注意,那就是令狐冲是个小人物,他也孤独,和我们一样。
在《笑傲江湖》诙谐而诡秘的背后,永远有一双无助的眼睛——令狐冲不大不小的眼睛。他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厌倦,在任我行、东方不败之间,在邪教与正教之间,他很少能辨清敌友。因为他觉得没有意义,各种话语的后面都隐蔽着权力和利益。他的孤独也许来源于亲情背叛、出卖,或爱情游戏,但我宁愿把他看作一种哲学形象,一个抽象的人,这个人始终在若有若无中思索生存的意义,而每当他求之不得时,精神现出一片真空,孤独就毫不客气地把他占领了。
在学校的时候,有个博士生和我谈过一段经历,别人听了也许会不以为然。他只是走过一个常走的、黑黑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三个灯,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按下第一个灯的开关,没亮;他又走了一段,按了第二个,没亮;再走一段,按下第三个,还没亮。这时身后响起高跟鞋的清脆声音,灯依次亮了起来。他站在楼道尽头,见一个艳若桃李的女人缓缓走来。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感受,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漫上心来,这也许就是他的心路历程,逆黑暗而上之后,灯却在别人手中,为一种毫不相干的美貌静静绽开。
我问他:如果那盏灯握在你的手里呢?还会有那种感觉?文明和发达使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一个梦,如果再有一盏灯呢?我们还会孤独?还会再像今天,身不由己地谱写索莫离落的歌吗?
半个多世纪前,泰戈尔就站在灵魂的深处向人们发出召唤:
“人啊,拿出你的灯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