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回家的女孩
1994-08-24三子
三子
我离开家已快两年了,当别人很随便或关切地问起我想不想家以及为什么会离开家时,我的心头总会涌起万般苦涩。
我怎能不想家呢?因为我太爱我的家了!可正是因为爱家,我才不得不离开家。也正是因为爱家,我才偏偏不回家。作为一个离家千里、独自在外闯荡的女孩,这无疑是让人费解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我是一个只读了初中的女孩。初中毕业后,我便不再留恋我那心爱的课本,只想用我朴实而瘦弱的双手为母亲卸下一点肩头的担子。然而,我的力量却很小很小。当家中的耕牛死了,当父亲的双腿被石墙砸伤,当哥哥弟弟要钱交学费,当春天来了急需买化肥农药及更换、添置家什,当村干部来收上缴款,当妈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去医院卖血来贴补家用—所有这些都使我不知所措,感到无能为力。
一天,我糊里糊涂地梦见妈妈突然离开了我,顿觉天旋地转,身心欲碎。醒来,抹去一场虚惊的热泪和冷汗,便从此在心中多了块时时折磨我的“疙瘩”。为此,我害怕、伤心得偷偷哭过,更常常默默地向上帝祈祷—尽管我不相信有上帝。可我是多么渴望有上帝,有个公正、圣明的上帝拿良心来保佑我勤劳、善良的妈妈……
从此,我去做瓦工,去锤石子,再苦再累的活我都愿意干。当我把挣得的一分一厘钱都交给家中,看到妈妈舒心的笑时,心中感到无比安慰。尽管我知道自己挣的那点钱是永远管不了家中那繁多的开销,可我还是反反复复地“警告”妈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你去卖血……”
妈妈只是哭着不断地点头。
尽管这样,我仍不放心。因为,生活的艰辛让我无法相信妈妈从此真的不再去卖血。后来妈妈又确确实实去了好几次—每次她都隐瞒得很紧;每次都是家中急需要钱;每次她都小心翼翼地向我唠叨:“看,这次只得向杨大叔家借了,什么时候有钱还啊……”我真的相信,而且总是想方设法地去安慰她:“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只要有身体……”可后来,我还是无意中从妈妈偷偷擦洗散发着药味的胳膊时领悟到:她又去了医院。
我的心在深深地哭泣,我觉得妈妈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地离开我。
我发疯似地嚷嚷:“妈,我求求你……”
可是,一次又一次,我拿妈没有一点办法。无限痛苦的我,故意变得任性又蛮不讲理,我尖刻地对妈说:“你以为卖血多光荣?你不是我妈……”
妈妈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读的什么书,怎么这样蛮横不讲理!”
是的,我爱妈妈,我理解妈妈,可我还是赌气好长时间都不去搭理她。赌气,是我想利用妈妈对我的爱来阻止她去医院的唯一办法。因为我清楚,妈妈爱我也如同我爱她一样—爱得痛苦。妈妈总为没能继续供我读书感到内疚。其实,我的内心一点也不怪父母,妈妈已为她的女儿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毕竟,我们村里和我一起踏人校门的9个女孩唯有我幸运地读了初中。
和妈妈赌气之后,我便深深地懊悔和无休止地痛苦。我渐渐领悟到,我唯一能孝顺妈妈的办法,就是默默地多帮助她做一些事……于是,我拼命地起早贪黑地去锤石子,我的速度快得让那些常年锤石子的人都感到吃惊。可我最终病倒了。四肢酸痛得在床上无法动弹。我以为我要瘫痪了。医生说我的血色素只有6。妈妈看着黑瘦了一圈的我,揪心地哭了好几次。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让我去锤石子,她四处托人让我进工厂。然而,进厂哪有那么容易的?就是人托人、保托保地找了一家小厂,人家还得要千儿八百的押金。妈妈咬牙为我借,我却死活不同意,气得妈妈赌气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了。其实,我是不忍心让刚刚轻松一点的家为我又背上沉重的债务。再说,瘦弱的我也干不了力气活。我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简直是个多余人,我的性格由此变得越来越孤僻。唯一能解脱我的就是流着眼泪把我满腔的怨情对着日记本倾诉出来……
我的“变态”使村里那些本来就喜欢说三道四的人更是幸灾乐祸:“女孩子读书有啥用?看她那样子,神经兮兮的像个什么……”特别是那些和我同龄或比我小的女孩子都找了婆家后,人们对我更是无法容忍。好在父母能宽容我,他们虽有他们的心愿但也不强加于我。而我又不能按父母的心愿去做,这于父母和我都是一种痛苦。
面对现实,妈妈常耐心地开导我:“你已这么大了。全国的大学生、研究生多的是,你能跟人家比吗?”
这些道理我早已清楚,可我无法说服自己,更不愿因此剥夺自己仅有的这一丝“梦幻”。就这样,我每天咀嚼着苦难并把它慢慢吞下。正因为有了这些苦难,我才得有勇气走出家门并在脆弱得不堪一击时,仍然昂着头死死地守着自己那可怜而又不屈的自尊。
如今,闯入都市的我对一切都很清醒。这份清醒使我面对都市的繁华与富有就像见惯了田里的稻子和地里的红薯那样平静。同时,都市的繁华与富有又是我认识自己的最残酷的现实。尽管我如今干着城里人的活,拿着城市人的工资,但我深知:城市毕竟是城市人的城市,填平城乡之间的鸿沟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对于我来说,在城里并不能创造出什么奇迹。但我还是要固执地选择城市,因为绝对的公平与安宁世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不平没什么,关键是自己不要退却。我不愿再像父辈那样安于贫困、愚昧与落后,那样的日子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到这世界上来活一次,我要把这一次实实在在地活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