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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英庭长和他的法官们

1994-08-24刘新平胡慧君

中国青年 1994年5期
关键词:庭长厂长法庭

刘新平 胡慧君

王新祖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找过一个名噪一时的”瞎仙”算命。瞎子在他脸上、耳朵上又掐又拧一阵,念念有辞曰:池深难困蛟龙,庙小自有神灵。这孩子不得了,大富大贵命,以后要做大官的。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母亲听了挺高兴,一下子掏出10元钱的谢礼。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母亲却说:值!

事实上,从小到大,王新祖都没发觉自己命里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征兆。他的家在村里是外姓,几乎任何一个大姓人家的孩子都有资格在他放学的路上羞辱他一番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看着他经常衣衫破烂、满脸青肿,母亲心疼得直掉泪,但还是严厉地告诫他:忍!

后来就是参军、入党,复员后分配到永康市法院石柱法庭。从书记员做起,到助审员到审判员,几乎一年一级。再后来,那位“瞎仙”的“预言”应验了。他真的做了官,虽然只是共和国法院系统最基层大概也是最小的官—芝英法庭庭长。

官儿虽说小到不能再小,可要管的事情却委实不少。从一般的民事纠纷,打架斗殴,到闹个离婚,争份家产什么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既琐碎又烦人。就说前年冬天吧,某村一户村民丢了一只鸡,那几天正下大雪,有人说在一乡办厂门口发现数根鸡毛。丢鸡的村民召来一群亲友,围在厂门口大骂厂子是“贼窝”。此时,厂里正在搞搬迁,装满机床和生产原料的几辆大卡车刚到门口就被截住了。村民们骂得很难听,厂长一个劲地解释也无济于事,最后,厂长与工人们被激怒了,双方各自抄起能拿到手的家伙,一场流血冲突眼瞅着就要发生。王新祖闻讯后,火速带人赶到现场,查明情况后,把丢鸡的村民叫到跟前:

“你说说,你亲眼看见厂里的人偷鸡了?”

“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人家是贼?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没有真凭实据就硬说人家是贼,要是偷鸡的人碰巧经过这里,你就不怕冤枉死人家?你是嫌国家的冤假错案还少吧!再说了,双方动刀动棒,若伤了人,你绝对脱不掉干系,法律可不是吃素的。想想,为了一只鸡,值吗?”

村民嗫嚅无语。

“说吧,一只鸡多少钱?”

“也就10来块钱吧!”

“如果厂里答应付你10块钱,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没有,”村民连声说:“我听王庭长的。”

王新祖又找来厂长:“厂子搬迁,是件喜事,为了一只鸡,弄得搬迁受阻,不能尽快投入生产,经济上要受多大损失?再说,厂子在村里办了这么些年,关系还是不错的。我看这样,你就拿出10块钱,补偿一下丢鸡人家的损失,权当是救济困难户。搬迁嘛,也算是图个吉利。你看如何?”厂长是个爽快人,当即应允。于是,村民纷纷回家,搬迁的卡车开往新厂……

这样的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如果不及时查处或调解,一件小事就有可能酿成一桩大案或命案。这么些年来,王新祖以自己坚强的毅力和超乎常人的耐心,到底化解、消除了多少这样的案子,他是很难说清楚的。反正,永康市人民法院历年的工作档案中,王新祖受理、审结的案件数,都是名列前茅的。而且,他审结过的案子,发回重判的没有一件。为此,他付出了很多。从1991年当庭长那天起,他就难得回家与亲人过一个轻松的节假日。已经连续3年了,他的春节都是在法庭度过的。妻子说:“对王新祖来说,法庭比家庭还要亲。”孩子也埋怨:“爸爸说话不算数,总也不回家,太差劲!”王新祖常常感叹说,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妻子和孩子,且决心很大地表示,一定要找机会好好补偿一下自己欠妻子和孩子的感情债、义务债。可表示归表示,案子来了,他还是不得不把家庭抛在脑后,一任孩子失望,妻子伤心。

苦,真苦;累,也确实累。可王新祖从未打过退堂鼓。曾经有朋友说起他小时候算命的事。他笑笑说:“全是扯淡!老天爷真想让我大富大贵,他怎么也不会让我当这个庭长的。”朋友怂恿说:“那就辞职,闹腾个厂长、经理什么的干干,几多惬意,强似你这一天到晚挣命似的忙。”王新祖正色道:“那不行!以一己良知,服务百姓,造福一方,是我这一生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你就给我个百万富翁干干,我也不跟你换。”朋友摇头:“你傻到家了,你最终会后悔的。”王新祖坦然一笑:“还是求你让我傻下去吧!我自己选定的路我就要走下去,绝不后悔!”

今年3月中旬,我们前往芝英法庭采访时,正赶上王新祖刚刚处理完一件案子。

去年的一天,一位名叫崔正花的少妇来芝英法庭告状,自诉自己被一殷姓青年从江苏带来此地,同居多年,并生有一女,已成事实婚姻。现男方另有新欢,双双外出,弃她于不顾,她和孩子的生活窘困,没有着落。特来求救。王新祖听完,答应受理。自己掏出路费和饭钱,让崔正花先回去,随后便赶到殷所在的村子,与村干部一齐前往殷的家中,与其亲属交涉。经初步商定,先由对方拿出几百元钱负担崔正花的生活,其余等殷回来后再作道理。王新祖耿直、磊落,对那种始乱终弃、毫无责任心的男人,深恶痛绝,内心里对崔正花的境遇也抱有一份深刻的同情。他决心以法律的威严为崔讨回一个公道。

没有想到的是,不知在什么人的“指导”下,崔正花却去妇联、报社、市信访办“反映”了诸多问题,包括“王新祖接受殷家的好处,想将事情不了了之”等等。各方面都有了反应,报社也编发了文章。王新祖的处境顿时尴尬起来。他知道他在法庭工作多年,免不了要得罪一些人。他们对他有一种敌意,甚至痛恨他,他都可以理解。但他却绝不允许任何人拿一个不明就里的当事人当枪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愈是这样,崔正花的案子他就愈要一管到底。因为报社已登出了文章,殷的家人觉得反正脸也丢了,便坚决拒绝再负担崔及孩子的生活。王新祖会同村干部,再次去做殷家人的工作,最后好歹算是谈成了。又考虑到,长此以往终归不是办法,便找一位厂长朋友商量,让崔正花到厂里做工。

厂子的事算是谈妥了,可总不能抱着个孩子去上班吧!又为孩子上幼儿园的事四处求人。一切都办成了,他找来崔正花,将自己的安排逐一说明。崔正花一下子跪倒在地,哭着说:“王庭长,你是个大好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求你原谅我吧!”王新祖说:“我是人民法庭的庭长,我做的都是我份内的事。你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踏踏实实地做人。”“我一定的,一定的。”崔正花流着泪,连连点头……

第二天早上7点30分,王新祖按照约好的时间去车站等崔正花,准备带她去朋友的厂里报到。可等了一个多小时,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就是不见崔正花的影子。王新祖只好先回法庭。刚回来便接到崔正花的电话,说她暂时不想来了,让王新祖别等她。王新祖没招了,他知道又有人在背后同他过不去了。他告诉崔正花,让她再仔细考虑一下,想通了就告诉他一声,他随时都准备帮助她。然后,他打电话给厂长朋友,把结果说了。厂长电话里自然又是一顿数落。

采访中,我们还见到了那位厂长。我们问他:“如果崔正花以后愿意来,你还愿意留她吗?”厂长挺干脆:“只要她肯,我没二话。我不冲别的,就冲王新祖对人的那份善心。”稍倾,感慨道:“现在社会上,这好人太难做了,不过,还是得有人去做好人。不然的话,人活在这世上就太没意思了。”

我们不知道这位厂长的产品是否畅销,但他的这番话和这番话里深蕴的人生况味,确实应该在我们的社会里“畅销”起来。

王新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场,以自己高度的责任心、奉献精神和无怨无悔的工作热情,将庭里的同志紧紧吸引在自己周围。芝英法庭的荣誉室里,我们看见几十面奖状、锦旗挂满四壁,其中包括上级法院授予的集体二等功、三等功,市级文明法庭,省级五好法庭等等。永康市法院院长朱岩溪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基层法庭,能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是极不容易的。原因很简单,王新祖作为庭长带了好头,作出了表率:其他干警也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芝英法庭是一个特别能战斗的团结的集体。”朱院长还向我们透露,浙江省高院正向最高人民法院为芝英法庭报请集体一等功。

刚过而立之年的审判员施旭星,既是王新祖的知心朋友,又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为了工作上的事,彼此都曾红过脸。“他(王新祖)有时很严厉,对你发起脾气来,你常常会受不了,你甚至会觉得他太过分。可事后一想,他的行为,于公于私,其实都对你存着一份关爱,一股暖意,他其实是真正在为你好。这时,你又会觉得自己很幸运,遇见了一位好领导。”

施旭星办案时,曾因公负伤,右腿骨折。伤未痊愈,王新祖就一脸愧色地跑来找他,征询他能不能回庭上班。这哪叫什么征询,与命令毫无二致。施旭星当然明白庭长的苦衷。芝英法庭地处浙东名山—方岩西麓,管辖着3镇1乡14万人口,是个体经济和旅游业极为发达的地区。人多、钱多、案件多,审判任务非常繁重,从1991年以来,每年收案均在300件以上,几乎天天有案子。可全庭连庭长在内只有7名干警。若是再有一病号,他王新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施旭星没说什么,第二天就一跛一跛地到庭里上了班。

也算赶巧,刚上班便遇上了一件颇为棘手的经济纠纷案。芝英法庭辖区内的胡库金属水箱厂从1990年起为湖南祁阳浯溪总厂生产柴油机铝制水箱,到1991年浯溪总厂应付的近13万元货款迟迟都未兑现。水箱厂多次催讨并派专人长驻该厂,最后均无功而返。水箱厂只得到芝英法庭寻求帮助。虽然伤腿未好利索,施旭星还是接下了这个案子,并于1992年底踏上南去的列车。因为去得匆忙,没能订上票,施旭星在车厢的连接处站了近24个小时。右腿的伤痛不时袭来,极度的疲劳挥之不去,那一路的辛苦可想而知。一到浯溪总厂,立刻投入紧张的查证工作。欠款数字查清楚后,找厂领导商讨还款方案,可厂长与财务厂长又互相推诿,甚至避而不见。施旭星没有气馁,以顽强的韧性和耐心,一遍遍向厂里有关领导宣讲国家法律,说明水箱厂目前的艰难处境。他告诉浯溪总厂厂长,目前水箱厂连基本的生产都无法维持,银行又冻结了厂里的帐户,“你们合作这么长时间,应该说是业务上的伙伴和朋友,是朋友总得讲点交情,你们真的愿意看着水箱厂活活被困死?”厂长终被这个年轻法官的真诚所打动,最后,与施旭星达成了还款协议,并在极短的时间内付清了所有货款。

施旭星离开浯溪厂的那天,厂长握着他的手:“老施,我真服了你了。”其实,厂长比施旭星足足大了20岁,这一声“老施”里,内涵丰富……

方远,1988年毕业于杭州大学法律系,曾在杭州第一律师事务所实习,实习期间,表现出色,成功地为3个较为轰动的诉案作过代理,赢得各方好评。1989年,他被分配到芝英法庭。当时,曾有人劝他走走路子,留在市法院,他拒绝了。他觉得,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最基层的工作经历将会是一笔最丰厚的财富。紧张的工作中,他也确实为自己积累了丰富的办案经验和社会阅历。他开始知道,照搬法律条款处理案件,并非都是好事。因为基层一件纠纷案的解决,常常是合情合理却不怎么合法的。但矛盾化解了,社会稳定了,法庭工作的意义也就充分显现了出来。

常有当事人婉转地提出来:“您星期天在哪儿过?我想去看看您。”潜台词很明显。若放在以前,他很可能会干干脆脆回一句:“你不用管我在哪过,你回去等法庭的消息吧!”但方远已不再是那个书生意气、血性方刚的方远了。他知道如果那样做,就会加重当事人的心理负担。于是,在委婉谢绝的同时,他会反过来安慰当事人,让人家“放一百个宽心”,说案件一定会公正、合理得到解决的。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常常有一种很别扭的感觉,可看到当事人面容舒展地离开,内心里自有一种深刻的触动……

1992年8月,油川乡李爱平诉王兴明伤害案,原告要求被告赔偿医药费和误工补贴。方远经过深入查证,发现被告比原告伤得还重,被告的赔偿要求也比原告要高得多。方远请来乡村干部,一齐商讨,又分别找原、被告谈话。暖言暖语,知心知肺,终于化解了心存仇怨的原、被告。被告开始时扬言,如法庭调解不公,他以后会自己算清这笔帐的。被告家大势大,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最后,方远还没说话,被告就主动提出:虽然自己多花了许多医药费,但他一分钱也不要了。看着原、被告弃却前嫌,热烈握手的场面,方远的心里充盈着一股幸福感。至此,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他有了更为深切的体悟。

张永兴,芝英法庭干警中最重的病号,1989年患糖尿病,后因营养不良,加之极度疲劳,又诱发了肝炎。去年秋天,他正同一当事人谈话,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只好躺到长椅上。过了很长时间才强挣着爬起来,坚持将笔录做完。身体状况如此糟糕,他的案件审结数却是逐年上升:1991年49件,1992年82件,1993年97件。爱人望着他日渐消瘦的面颊,心疼得直掉泪:“没名没利,你究竟图个什么?”张永兴笑笑:“作为法庭的审判员,我图的心安,图的不虚此生。”

爱人叹口气,从此不再说什么。

诉前催款是张永兴极为热衷的工作。方岩装潢五金厂因福州柴油机厂欠款30多万元未还,致使厂子资金周转困难,发不了工资,面临倒闭的危险。1992年底,张永兴一路风尘赶往福州,经过耐心细致的工作,最终结消了欠款。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重新焕发了生机。

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张永兴和庭里的其他干警一起,为企业追款,清理三角债,共索回款额630多万元。仅1993年,就为企业和金融部门追回各类欠款达430多万元。芝英法庭辖区内许多厂长、经理的心中,都牢牢地记住了张永兴和他的战友们的名字。这一点,作为庭长的王新祖,是常常引以为自豪的。

还有丁克平,浙江政法学院1985级毕业生,心直口快,疾恶如仇;还有金东波,心地坦荡,热情开朗;还有徐晓,温柔敦厚,质朴平易……他们与王新祖一起,成为一方百姓心目中的“包青天”。对于社会,他们只知道忘我地工作和奉献,却从没有为自己索取过什么。他们活得很累,他们干得很苦。当有一天他们鬓发斑白,回忆起今天所做的一切,他们依然可以拍着胸膛说:对社会,对时代,对人民,他们问心无愧!对于自己这一生,他们无悔!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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