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比山川更美丽的
1994-08-24刘际雄
刘际雄
湘西,湖南最边远的山区。
这里有闻名全国的美丽景区—张家界。
可是美丽并不等于一切。与这里著名的景色同样闻名的,还有贫穷。在这片贫穷的山中,还有一群人,他们衣仅能蔽体,食刚可果腹,他们用平凡而充满信心的语言向饥渴的孩子们讲述着未来,他们日出而作,日落却不息,在昏暗的灯下从缺乏营养的身躯中继续挤出自己一滴一点的心血,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后,从那些破旧的房屋中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这就是他们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以自己的存在支撑起来的希望。但他们却默默无闻。这就是教师,贫困的湘西农村教师。去年底,当我们启程到湘西采访时,已在心中想像着那里的艰苦,可是到了那里,却依然百感交集。
在吉首市教育局的同志陪同下,我们来到双塘乡中学。山路难行,到达时已近黄昏,黑蒙蒙的群山之中,一片高矮不一、破旧的瓦房埋伏在山窝里,这就是双塘中学。没进校门,一群人便迎了上来,一个30来岁的汉子紧紧握住我的手,瘦峭的脸上笑得全是沟沟道道:“可把你们等来了。听说省城的记者要来,大家伙饭都没吃,全等着呢。”
没有会议室,没有沙发,拉出几把旧椅子、凳子,坐在教室外的土坪上,开始了我们的采访。
所谓双塘中学,只是几间做教室和宿舍用的旧房子。学校里没有仪器室和实验室,实验课要到10几里以外的市四中去上,往返一趟就是半天。学校仅有两台收录机,一台已经“病休”,一台也常常是“南腔北调”。到了冬季,学校水井便干枯了,教师和学生们取水要到一公里远的山背去挑,教师们因此个个练就了一副铁肩膀。这里没有电话机,有事就要到四公里外的乡政府去打电话,许多事因此常常耽误。
我问起他们的工资收入情况。一位教师笑着说:“工资还可以,一个月有一两百块呢。就是有时来得慢点,当月的要等下个月甚至下下个月才发。”
“不是有许多项目的补贴和奖金吗?”
“有呀,乡里全给我们存着呢。从年初到现在,每人都有1000多元了!”
一个月100多元钱,要吃要穿还要养家糊口,许多老师还得给家境贫寒的学生垫付学杂费,他们怎么生活呢?
一个女教师像是不在乎地说:“乡里不比你们城里,米可以从家里背,菜可以自己种,一个月割几斤肉大家打打牙祭,便是口福了。有这点钱,也过得去呢。”她叫王文英,不到30岁,家在吉首市里,离学校近20公里,她一周5天全在学校,同另一位女教师挤在一张床上—学校里25名教师,只有14间宿舍。周六忙完事匆匆回家,第二天晚上再赶回学校。家中所有的事和6岁的儿子,全交给了孩子的爸爸和爷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王文英脸上竟找不到一丝愁和怨的影子,开口就笑,一副乐天模样。
“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你们安心不安心?”
校长向春贵讲了一件小事:有位叫兰华的女学生,家境贫寒,父亲实在无力供她读书了,就对她说:“兰华,念完初一就不要去学校了,回家帮着干活吧。”兰华一听,眼泪流了出来,她“扑通”跪在地卜,向爸爸哀求说:“爸,我以后不再吃中午饭,不要新衣服穿,求求你让我念完中学,好不好?”向春贵讲到这里,声音颤颤的:“面对这样的学生,我们做教师的还能说什么呢?山里的孩子太可怜,不安心不行啊。”
在古丈县断龙桥乡中学,有一位刚从吉首大学外语系毕业的青年教师张其新,从7月离校到见到我们时,4个月只领了312元工资。县人事局组织岗前培训,收去培训费91元,培训时吃住花去80多元,还有往返车费、给新安的家添置点生活用品……他家中贫寒,读书期间用的铺盖已烂成碎片,没钱买新的,他便找来一床破芦席当床垫,在木板床上睡了两个多月。学校发现后,才借给他300元钱买了铺盖。就是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他一心扑在学生身上。为教好书,他从羞涩的钱囊中掏出3元钱,特意上县城买了一本参考书;一位学生突发急病,他背进医院,又代付了5元多医药费。当我问他有什么希望时,他说:“我很想有一本英汉大词典。那次到县城看了,要20多元,太贵了,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不愿再听下去了,转过脸,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从衣袋里拿出100元钱,放到他手里:“买几本书用吧。”一抬眼,面对的竟是一张挂满泪珠的脸:“请放心,我一定当个好教师!”
在湘西采访的几天里,这样令人**不已的事在乡村中小学里时时都能碰到。在保靖县梅花乡中心小学,有一位教数学的青年女教师,叫朱同玉,80年代初中师毕业。1988年,她的丈夫患病,四处求医无效,已失去自理能力。她上要侍奉90多岁的爷爷和70多岁的公公,下要照顾两个儿女,这沉如巨石的生活重负她一背就是6年。可是6年中她从未缺过一节课,她教的学生始终是全乡的数学冠军!
朱同玉老师过着怎样的生活啊:每天早晨4点起床(无早自习可以5点起),洗衣、做饭、侍候一家老小,并为他们准备好午饭,6点多一点骑车赶到学校,中午不回家,晚上赶回家做好晚饭,可是她来不及吃,就得又赶回学校辅导6点半开始的晚自习,9点钟才回家吃晚饭,然后是改作业、备课,常常是12点以后才能上床休息。她工作10余年了,还没穿过一双皮鞋,没穿过一件好料子衣服,一家人两个星期才吃一次荤菜,家中唯一的电器是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是在一间低矮的木板房中见到正在批改作业的朱同玉老师的,这时她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我们问她:“你又要教课,又要操持这么大一家子人的生活,学校离家又这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呢?”30岁的朱老师抬起头,眼圈渐渐红了,终于埋下头,竟孩子似地放声痛哭起来。
面对这样的教师,面对这样的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你能不为之深深感动吗?
朱老师停止了哭泣,抹掉脸上的泪水,诚恳地说:“我是学师范的,跟孩子在一起惯了,要是离开他们,也舍不得。只是我想调个离家近一些的学校,也好多尽点妻道母道。”
美丽的湘西,贫穷的湘西。
改变贫穷的希望不会破灭,因为这里有比山川更美丽的一群人,他们就是朱同玉,是张其新,是王文英,是向春贵,是所有的农村教师们。
(摄影秦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