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载
1994-08-24莫小米
莫小米
在忘不去的几个情境中,这是一个——
秋阳白白地挂在志坤队长的头顶,志坤队长站在一条高凳上,越发地粗膀大肩,黑脸一块,唯见金牙时而闪亮。他的身边,刚拔起的青翠的络麻堆得像山,社员依次走到他跟前,他将成捆的络麻撂到每个人的肩头。就这么三捆五捆地扛着走向河边。
轮到我了。勇敢地走上去,头一侧肩一倾跨马步作了个宣传演出时常用的负重动作。一捆下来了,猛地失重,原来那个动作是毫无根据的。立即调整步伐站稳,自我感觉良好。“下一个。”志坤队长在喊。不行,背一捆走太窝囊,日后工分也评不高。“再来。”我学着老农民无比潇洒的口吻。金牙亮处,不知志坤队长咕嘟了一句什么,第二捆络麻随即从天而降,我一如被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但两捆络麻依然紧压在肩,长长的麻梢拖曳在地。这是我首次领教“负载”二字。那年18岁。
若干年后的一个疲惫不堪的春天,曾是一无所有的我突然像一个大富豪似地拥有了许多许多:
一把十三档的算盘——我成了一家商店的会计,银行贷款商品成本销售毛利应纳税金等一系列专用术语包围着我;
一叠厚厚的课本——我成了电大的一名学生,李白李煜李渔高尔基高老头纠缠着我;
一个女儿——我成了母亲,奶粉钙片花露水爽身粉尿布片占领了我。
哪一头都重要极了,哪一头都不能舍弃,唯一的办法是将睡眠挤扁,压成薄薄的一片,薄到连梦的花边都容不下。早晨骑自行车刚出家门便一头撞在弄堂的泥墙上了,白灰扑扑拉拉地跌落,破出一幅“中国地图”来。到弄堂拐弯处又将一老奶奶手里的油瓶撞落在地,幸好是空的。
这样的日子整熬了3年,我曾无数次地双膝发软,却始终没有趴下,方知精力较之体力,其负载的本事要强大得多。身体是刚脆易折的,精神则是柔韧的弹性的。
小时候我们在母亲身边,爱哭了就哭了爱笑了就笑了,欢喜与哀怒无不写于脸上。所以我的一个画画的弟弟说,画人物表情找5岁以下的小孩当模特最好。后来出于种种的需要与不便,我们丧失了“闹情绪”的本能,我们在许多场合将自己的情绪连同表情收敛,收藏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密封着,这个瓶子就是我们自身。我们误以为情绪是气体便拼命往里压,岂知气体的压强是无比可怕的,于是我懂得了又一种负载。
上述第一种负载我承受不了便老老实实地趴下了,之后志坤队长绝不再给我承受不了的分量;第二种负载是有形的也是有期的,而且旁人都看得见;只有这第三种负载无论受得住受不住别人都不知道,无论受得住受不住都得承受。
在我将要离开一些我难以离开的朋友时,当时我们就如平常那样随意地坐在一道,有事没事地东拉西扯。那晚我们还聚餐。突然我就觉得我的承载力到了极限了,我朝旁边一个人笑笑,很轻松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了一阵,再慢慢移几步,然后快步奔向自行车棚,跨上车逃到大街上。我骑得很快,这样就没人会来注意我,不过即使注意到也无妨,因为不会有人骑着自行车哭泣的,即便有,也一定是风把沙子刮进了眼睛。我骑得很快但没有目的地,我需要风和沙子的掩护,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帮我承载我过于沉重的情绪。最热闹的大街是最好的避难所。
再次见到那些朋友时他们埋怨我,连最后的晚餐都拒绝。我只说“我忘了”。
但不要以为难以负载的都是哀怒悲伤的不良情绪,其实最承受不了的是欢乐与幸福。因为对于前者,懂事的人总是会自觉地将其收缩,而对于后者,人们竟是放任其无限膨胀,膨胀到无法收拾,但终究还得靠自己来收拾。
曾经很信服一句话的:一个人的痛苦两人分担,痛苦只剩了一半;一个人的欢乐两人分享,快乐就成了两个。
现在才知不可能,情绪对于每一主人来说都是不必申请的专利品,它茕茕孑立着,无法仿制无法假冒无法调剂无法馈赠,何以分担、何以分享?
也许生活是因为负载,也许负载着才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