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红尘“沦落人”
1994-08-24古榕
古榕
在我拍过的三部电影(《老店》《红天鹅》《红尘》)中,我始终把镜头焦点对准小人物。我认为生活在动荡年代中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可以很深刻地反映我们民族的精神品质和历史。这就像长城一样,下令构筑长城的是秦始皇,而建筑长城的是庶民百姓;万里长城是靠一块一块砖石堆砌而成的,小人物就像这一块一块的长城砖石,我们民族的历史之路也正是靠小人物用一块块砖石铺成坚实宽阔的路基,并使之不断延伸;我们民族的历史还证明: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人物都是从小人物演变而成的,小人物也是哺育大人物的摇篮。
在影片《红尘》中,我们只是描写了一条胡同两个小院三户人家在不寻常年代中的寻常生活;我们的女主人公是一个被解放了的从良的风尘女子;她的悲剧命运,主要是这条胡同街坊们的传统道德观念对她的偏见而造成的,并不是其他什么原因。
在影片开拍前,我反复向演员阐明自己的观点:这部影片的人物经历了十年动乱的岁月,我们把这十年动乱作为大的背景来表现,我们的党和国家对那场浩劫早已作出了正确而科学的结论,我们也无意去翻陈年老帐,更不会无病呻吟;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经过“文革”后近20年的时间推移,通过对影片《红尘》的分析,我们对那场浩劫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即十年动乱悲剧的责任,不能只归结于我们的国家、政党和领袖,我们这些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负的历史责任,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对那一段历史负责。我们应该深刻地寻找我们这些小人物自身的弱点和过失,以一种自我批判的精神和勇气,来客观地对待那一段历史。拿我自己来说,1966年夏天我10岁,正在北京外祖父家度暑假。外祖父的家在东四六条南板桥胡同,是一个与《红尘》中的四合院很相像的大四合院,也住了不少人家。那时,胡同里开始破四旧,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先是打猫砸金鱼,后跟着大哥大姐们揪坏人。我们院一进门的偏房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带着个小女孩的独身女人,她平常下班一回家就钻进那间小偏房里,很少出来,很少和院儿里的街坊们接触,偶尔进正院接水时也是跟大伙儿笑一笑,就算是聊天儿了,弄得大伙儿都觉得这女人挺神秘的。有一天,不知谁说了一句,这女人一准是个坏女人,于是大伙儿也就都认为她是个坏女人了。一天,有人说今晚要收拾她,要我们盯着点她。我们从上午她上班出门,就在胡同口、大门口和屋顶上布下监视哨,像邱少云似地坚守阵地,一直等到她回家,在大哥大姐的带领下给她剃了阴阳头,让她跪在地上承认自己是坏女人……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却,至今我都对那个年轻独身女人感到内疚和羞愧。尽管当时我们很小,只能算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们的行为却是不可原谅的;对于那段历史,我们也是有责任的;这也是我想拍《红尘》的感情基础和原始动机。我以为民族的悲剧大多是由民族自身的弱点造成的,一个坚强民族中的每一分子在悲剧面前只能责备自己,而不要怨天怨地怨这怨那。重要的是要消除我们民族品质中的弱点,弘扬我们民族品质中的优长,使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闪耀光芒。
影片《红尘》是一个关于人与人(小人物)之间的世俗偏见和个人恩怨的故事,德子媳妇所遭遇的不幸都是这条胡同里那些俗人们所造成的。严格地说,这部戏不是悲剧,而是正剧;是对旧的传统道德观念的批判,也是对我们民族自身弱点的一种否定,其道德批判的目的在于摆脱旧的羁绊,开创新的未来。
在表现人生命运问题上,我历来持这样的观点:人的命运虽然有必然发展的走向,但命运的必然走向往往是由一个又一个偶然的因素而构成的。也可以这样说:人生历程是由许多偶然因素决定的,最终才构成必然的命运走向。法国著名导演阿兰·雷乃(《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导演)在今年获凯撒奖影片《抽烟不抽烟》中也持这种观点。他的影片出发点是:“人生常常在关键时刻,因为一句话的不同说法,一时的情绪起落,片刻的犹豫,瞬间的迟疑,都可能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阿兰·雷乃和我这种不谋而合的观点,也正是我们的哲学导师恩格斯的观点。在影片《红尘》中,德子媳妇人生历程的三次重要转变都是由于偶然因素所造成的:一是她在查户口时被孙桂珍的情绪所感染,一时情绪波动说出了自己的身世,随即带来了世俗偏见的冷眼;二是别人打架她出来劝,不料被反诬游斗,受尽屈辱;三是电视里播放了反映妓女生涯的电影触动了德子和她心中深重的创伤,导致德子离家出走。
德子出走时,影片的旁白说:“德子媳妇有时想,要是当时不被卖进火坑,不是一不留神把自己个儿的身世抖落出去,那日子一准过得也是平平安安和和满满,德子他哪会出走呢?……”我们还可以为德子媳妇列出许多“要不是当初”的悔悟,但是当我们站在德子媳妇悲剧命运的终点向她人生的起点望去,我们便发现了她的人生悲剧的根源,也就是她人生悲剧的必然走向是旧社会她被卖进妓院沦落为风尘女子,那些胡同里的街坊们也正是由于身上残留着的旧时代的道德观而鄙视德子媳妇,使这个本来就饱经苦难的弱女子在扭曲的年代中必定会遭到种种不幸……
既然德子媳妇的悲剧根源在于旧社会的不幸风尘生涯和旧时代道德观念的摧残,那么影片的主题便是对旧的道德规范和道德观念的批判,也是对旧时代旧社会的批判。通过德子媳妇的命运我们可以看出,我们民族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心理定势:英雄可以有过失,凡人则不能有污点,有了污点,则一辈子也干净不了。而人生是非常复杂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过失,如果人与人之间总是对曾经有过的过失耿耿于怀,没有宽胸阔怀和相互理解,那人类的进步和新生则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是我对《红尘》思索许久的想法,或许浅显,或许直白,但它是真实的,是发自内心的……
电影《红尘》本事
1963年夏天的一个清晨,胡同窜子马三胜在房顶上哄鸽子,窥视街道主任孙桂珍家的小四合院,看见她家二叔正和她亲热。
三轮车夫德子蹬着人力三轮车拉着媳妇搬进这条胡同的四合院新居。德子媳妇穿一身儿鲜亮的旗袍,漂亮劲儿惹得街坊四邻直眼馋,高兴坏了看热闹的小孩们。老老少少争抢着给德子两口子介绍新居的风土人情。
马三胜告诉这户新街坊:孙桂珍丈夫临解放被国民党兵无故枪毙了,孙桂珍与小叔子暗地里过上了夫妻日子。
下雪了,过年了,梁家女儿小三儿在德子家吃年夜饭,还叫他们两口子爹妈,德子媳妇心花怒放……
1964年秋,四清开始了。孙桂珍以自己家庭的不幸在查户口时引出德子媳妇向她吐露悲惨的身世。德子埋怨媳妇不该说身世真相,不料被街坊们听去:原来她是个风尘女子!
孙桂珍女儿结婚,德子媳妇送去鸳鸯枕套贺喜,却被街坊们恶语中伤,她强忍羞辱跑回家中。
1966年夏,动乱了。德子媳妇收藏起心爱的旗袍,梁家被封抄,黑子奶奶因地主婆身分被孙桂珍遣返回乡。
马三胜趁动乱戏弄德子媳妇,德子媳妇把满腹委屈压在心底。
黑子天天为奶奶被逼走伤心,岂料孙桂珍的儿子寻衅闹事,俩人撕打起来。德子媳妇前来劝架,反被怒不可遏的黑子和孙桂珍拉出来当众游斗,受尽屈辱。德子两口子真是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痛苦万分。
毛泽东主席逝世,孙桂珍不准德子媳妇轮班守灵,她只好在夜深人静时跪在主席遗像前,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1978年,春暖花开,秋爽果香。黑子奶奶从乡下回来了,德子媳妇问孙桂珍自己的事怎么办,不料遭到挖苦讥讽。
电视上播放日本电影《望乡》,德子恼火地关掉电视,摔门而去。德子媳妇禁不住又打开电视,与她经历相似的日本妓女的不幸生涯展现在她眼前,深深触动了她那悲苦的心灵,她的热泪潸然而下。
德子从马三胜家醉酒回来,看见媳妇还在看电视,不由怒火冲天,把憋在胸中几十年的郁闷和悲愤都发泄出来。他责骂媳妇连个孩子都不会生,就像电视里的臭窑姐一样,这辈子都是让她给毁了。
德子走了,德子媳妇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德子媳妇在后院儿见到小三儿,想跟她说话,却遇到小三儿鄙视的目光。德子媳妇望着小三儿离去的身影,心中一阵茫然,空空荡荡。
德子媳妇料理完该做的所有事情,捣碎安眠药片,融化为一碗药水;当她端碗欲喝时,窗外传来天真烂漫的童谣:“小皮球,香蕉梨,马莉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她坐在窗口,听着这充满生命力的童谣,迷茫的双眼透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又下雪了,德子回家搬走媳妇的梳妆台。雪地上,遗落下那对儿留着德子两口子温馨气息的小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