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八岁握别
1994-08-24尹远兴
尹远兴
在时间背后,我们无话可说。
关于自己,关于人世,关于宇宙,关于终极,我们苦思得太多,沉思得太少。春天并不是冷静的季节,我们也还不是冷峻的年纪。在热夜都市骚动的灯火辉煌中勾勒出来的轮廓很难说会是人世的主题,即使是月下蓝冷的乡村的静谧,也很难说在我们盈眶的热泪中没有失真。我们都太容易感动,为初雨后伞的颜色丰硕而悦目,为彼此紧握的手中还有一丝温暖,为上苍,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呈现出哪怕只有一秒童年时曾经梦过的画面,仿佛一生是短暂的,唯有那一秒才会永恒。我们也还太容易淡漠,抓不住挤在公共汽车上的一条素色的裙子,抓不住脑中许多稍纵即逝的构想,抓不住人类的美好也抓不住自己的欢乐。美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我们弯腰拾起来的,只有一掌心湿漉漉的冰凉。
很小的时候就被教会引弓,谋猎此生的幸福。空空的弦曾用尽力气拉满又放过好多次,应声而倒的总不是我们渴望的猎物,而是我们心中刚刚发育出新芽的小树,很多枝桠的方向来不及生长就被守猎的骗局伐下,永远地留在了时光的荒凉背后。我们的箭还没有来,时光的箭却总是一年年在固定的时间里准确地穿透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空洞的心里再穿一个空洞。我们的箭什么时候来呢,还会来吗?来了的时候,我们还拉得开弦吗、还有弦可拉吗?关于守猎,或许只有一种猎物——就是我们自己。
说过许多的谎话,也被许多的谎话蒙骗过,但仍固执地相信真诚。做真诚的信徒确实很孤独也很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清醒地活下来便是伟大。活着意味着很多,不息的劳作、肉身的享受,艺术、酒,还有自由和咬紧牙关的尊严。我们要挺直本已疲惫不堪的脊梁,面对时光的永逝和欲神的狞笑,轻蔑地扫过我们的目光。蔑视艰辛如同蔑视世人的嬉笑怒骂,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原则。所以我们才选择真诚。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无数种可能的失去,我们只能义无反顾。
我们都还不是强者,不是的。我们都曾乞求道路的平坦和灵魂的安宁,都曾在诱惑和恐吓面前低下我们高贵的头颅,这是我们的耻辱。我们还缺乏苦难的磨砺,需要不息的锻炼。今天与你握别之后,我将去经历苦难。我将远离城市和发动机的轰鸣,沿着先驱者的足迹,从边疆走到边陲,用劳动支付旅程。走过雪山、丛林、黄土、沙漠,磨砺脊背和灵魂。我将在狭小的斗室,眺望霓虹灯的闪烁;摊开书卷,淡淡地冷笑城市的浮华与俗艳,膜拜书中的纯洁与崇高。在心灵的放逐中,洗炼灵魂深处的卑怯与媚俗。然后,挺直脊梁直面时间的到来与宿命的降临。
宿命,一切都是无始无终的宿命。我们注定要被禁锢也注定要反叛,注定要被放逐也注定要在人生的炼狱中成长和升华自己。即使一切苦难都是注定,抗争也不会是徒然,终究有一天宿命的湖水会在我们的脚下退却,终究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强者。
我们都在心灵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而行,成长的道路是终极孤独的。没有人能代替我们自己。一切都在我们手中。天堂里的圣火照不亮炼狱的受难者,唯有经历劫数才能得渡,这是豆古不变的真理。唯一的信仰只能是我们的精神,无论在刀下还是在圣殿,都永不下跪。
重要的是活得好,不是活得多。
今天,我们在四月料峭的春寒中握手,将彼此的骄傲留在对方的指尖,然后,转身面向新的方向。在新的黑暗与寒冷中,我们将独自面对十面无声无息的埋伏,独自在高原之上,突围。
我要磨砺我的勇气。
渴望一场战斗,一场血与火的战斗,一首在十面埋伏里独自嘶喝的歌。在硝烟散尽之前用鲜血为我的灵魂洗礼,在诱惑与恐吓的尸体上擦亮手、校正前进的方向,继续踏上征程。
渴慕辉煌。这就是我们的不治之症。
来,让我们握手。分别的凄惶只属于懦弱的行者。让我们握手,让我们仰头饮尽杯中的空茫,携着彼此目光中相赠的倔傲和温暖与永不安宁的灵魂,上路。
十九岁,独自远征。
(作者单位: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92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