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泪雨打湿灵魂
1994-08-24陈晓光
陈晓光
在解放军总政治部有关部门的热情支持下,本刊隆重推出《军旅情怀》栏目。这个栏目的内容应是很丰富的:解放军和武警部队英模人物的剪影,战斗集体的群像,老兵的一段难忘经历,新兵的憧憬,班排连长的带兵手记……一言蔽之,凡能于“情”中见精神的佳篇,我们都很乐意将其奉献给读者。
6年前的一个冬日,我所在部队的一位副排长何健全率部执行任务时,遇车祸,不幸牺牲。
那天,我在机关赶写材料,正至艰涩处,忽然听到噩耗。“这怎么可能呢?”我呆呆地望着墙壁,望着窗外的空旷——我与他相知5载,情同兄弟,不相信他会这般猝然离去。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静静地躺着,犹如刚从工地回来睡去了一般。我默默为他指干面容,洗净手脚,一点点拂去军旅征尘。室外,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四周弥漫着浓郁的压抑,有哭声响起,又随风散去。他才24岁,生命正处在勃发的季节,但他却去了,以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绝然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天离他复员仅剩下7个昼夜。
政治处以极快的速度成立了临时组织,并开始处理后事。作为他的兄长和朋友,我力荐自己参与该项工作。记得购买冰块、保存遗体、联系火化、筹备追悼会等事项都是连夜展开的。在此之前,我给他的家乡——广西荔浦县民政局发了电报,内称:何健全病重住院,请速通知其亲属来队。把亡故说成病重,为的是给他的家人留下一点希望。接下来,我开始为他起草悼文。二十几个小时里,我循着他遗留的足印,竭尽全力地追述他人生轨迹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数易其稿,几次泪洒纸上,而笔力有限,无法表达他的平凡与崇高,至今想起来,还颇觉对他不住。
很快,荔浦民政局传来消息:何的亲属已经上路。我们都猜测着他家会来些什么人,会提出哪些要求。往深里去想,竟想出些许不安——失去了亲人的家属,悲痛中很难心平气和,提什么要求的都会有,而政策和规定却极为周密细致,没有任何疏漏可以利用。这种情况下,要在政策和对方的要求中,给出一个让人能够接受的结果,实在不是易事。弄得不好,就会引出许多不快,让人愧对死者也难以面对生者。
他们终于来了,何父、弟及亲属共7人。他的父亲已很苍老,腰背微曲,面色黝黑,额纹里贮满了人生风霜,让人自然想起罗中立笔下的《父亲》。来人中还有位年轻女子,是何的未婚妻,一个已备好嫁衣,7天后就准备做新娘的不幸姑娘。在火车站接住他们的时候,何弟即要直接去医院,被老汉用眼神止住。后来,老汉告诉我,他早就猜出来了,只是不愿也不敢相信。走进招待所的时候,他们略有些慌乱,不喝水也不洗脸,敷衍着别人的问候,用心辨读着周围的表情。我们本打算吃过饭再揭开幕布的,但眼看不告诉他们真相不行,便决定由政委告诉他们实情。
有那么一瞬间,室内静得骇人。老汉先是慢慢站起来,似乎想抬起手臂,却突然瘫软下去,随即响起一片哭声,那声音透着绝望,穿石裂帛,撼人心魄。整整一夜,他们挤坐在一起,哭一阵再发一阵呆,没人说话也没有动作。我始终陪在一旁,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劝慰已无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陪他们在眼泪中寄托哀思。
我记得,何生前多次向我描述过他的父亲,言语中饱含着父子深情。第一次探家,他喜得如过年一般,临行前的那早上,他刚上完一个大夜班,浑身沾满泥水,草草洗了,就急着要走。他对我说,路上还能补一觉。他是笑着上路又笑着返回的。一想到那纯净的笑容,我就特别难过。因为按规定,两年前他就该复员,是我们一次次把他留了下来,结果竟是留下了他的生命。
经过一夜的痛苦宣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汉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办后事吧。我们默默地点头,于是,便安排火化、开追悼会……火化时,老汉没去,他也许是不忍心面对那样的场面。其他人都望着那高大的烟囱,用泪水与远去的魂魄告别。之后,他们去了何的连队,去了出事现场,一切都相当顺利。老汉说:部队首长想得这样周到,健全算是没白当一回兵!
在有些人看来,刚刚过去的仅是序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情节。坐下来谈的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紧张,担心会枝节横生,不好收场。组织股长先介绍部队的有关规定,谈了团里的打算,然后征求意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老汉。良久,老汉才说一句:能不能把健全评为烈士?股长十分委婉地表示了否定意见,并恳请谅解。听得出来,他解释得有些艰难,仿佛欠着对方什么。我心里很乱,一直没有说话。我知道,何生前把津贴的大部分都寄了回去,可以想见他们生活的艰难与窘迫,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失去儿子的内涵是如此深刻,不仅心灵创伤难以愈合,也意味着失去了致富的可能,他们应该得到补偿。所以,我希望他们再提点别的,无论如何,团里都不会置之不理。但老汉无话,众亲属也无话。
其实他们有很多困难需要解决。在此之前,与何同期入伍的同乡老兵明里暗里来过几拨,每次,都有人不厌其烦地鼓动他们多提要求,诸如评烈士、给亲属安排工作、要钱,等等。但他们关注的只是那个烈士头衔,其他什么都不说。一个复杂过程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消息传出,全团为之感叹不已。
又一个细雨飘飞的日子,我受命护送众亲属及何的骨灰回归故里。自然之雨和感情之雨打湿了灵魂,淋湿了旅程,让回归的日子充满伤情。“小何,我送你回家!”我在心里说着,并率众人走出营门。老汉频频回首,老泪如注,泪水滴落在爱子走过的土地上,敲出点点沉闷的回声。
火车开出很久,老汉才蹒跚着走近座位,将头无力地仰靠在靠背上。只几天功夫,他的头发就花白了大半,腰也更弯了,如同一枚老叶,颤颤地挂在枝头。看得出来,老年失子,使他的感情和理智经受了怎样致命的打击,但他默默地承受了。在经过列车上一长段沉默之后,他说:儿子是部队上的人,死也算是为国尽忠了!听着这句被悲痛浸泡得湿漉漉的话语,我的泪水在感动中进出双眼,而喉头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半句安慰的话来。
何的未婚妻为老汉端来一杯水,然后,静坐在旁如一首忧伤的诗,令人不忍卒读。一路上,她怀抱着何留下的吉他,手抚琴弦,让细弱的指间流淌着无声的旋律。我同她聊过从前的日子,知道她与何相识数载,感情甚笃,喜期就定在何复员的当天。她万没想到,就在她为这个日子奔忙的时候,日思夜想的恋人已经永远离去。接到噩耗,她回绝了所有规劝,匆匆赶到车站,甚至来不及换一件干净衣服。其实,他们还没有履行手续,也没有夫妻间那种义务,她完全可以逃避,可以忘却,可以作出别样选择,但她却执意走进了这个难言的故事。
当晚9点多钟,我们在柳州站下了车。天正下着雨,我让同行的战士赶快去买伞,然后叫来一辆豪华出租车。我打定主意,无论什么价码,都得让他们坐上一回,并且要住最好的旅馆。临行前,政委给了我这个权力。然而,老汉死死拦住了我,他说:伞别买,车也别坐,咱们就住那!边说边朝近处指了指。我来不及阻拦,众人早已跃进雨中。
这是一家个体小店,条件差得惊人,唯一的好处是便宜,每人每天只需1元钱。这怎么行呢?我执意要走。老汉拉住我说:能省还是省点吧,再说住哪儿还不是一样?和他们住在小店里,我一夜无眠,想着何牺牲的前前后后,想着这不幸家庭的种种义举,心头聚集起万千滋味。我不知道,上苍怎能如此不公,让这般善良的人家遭此大难。
到得何家所在的村子外面,我按当地习俗,点燃鞭炮,让爆炸声告诉村里人,5年前从这里走出的灵魂已然归来。然后,我们流着泪,捧着何已细碎的生命,沿着窄窄的田埂,一步步向他家走去。
痛苦霎时淹没了何家小院。何母抱着爱子遗像几度昏厥,又数次被乡村医生救醒。女人们涌进屋里,边劝慰边陪着抹泪。男人们则围在一起,面色庄严地商讨后事。他们决定以传统的方式隆重安葬这年轻的英魂,并竖墓碑记之。于是,应他们的要求,我写了这样一则碑文:
何健全,生于1963年8月,小有大志,品正行端。从军5载,为国防建设,竭尽全力,不畏艰险,备受赞誉。历任副班长、班长、副排长等职,于1987年11月因公牺牲。
碑文被刻到了碑上,每个字都苍劲有力,透着一个真正军人的风格和气韵。石碑竖在了墓前,也久远地竖在了我的心头。而何的后事中那些过程和细节,那些渗透其间的大义与高尚,则如一面巨镜,挂在中天,这么些年来让我时时反省自己,并用以观照他人……
(作者为二炮后勤部宣传处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