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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深处的永恒风景

1994-08-24陈晓光

中国青年 1994年2期
关键词:阵地工地人生

陈晓光

静夜,常有异声入梦。我向来对“梦的解析”之类不感兴趣,但我确信,这异声来自何健全和周文贵。

我与他俩同为挚友,曾在密林深处修筑过一座现代化的战略导弹阵地。如今,早已交付使用的阵地潜在山中,不动声色,如同一部巨著,沉重得让人无法翻阅。但我知道,内中最优秀的章节是他俩写下的。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走进同一结局,在某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创造了博大、苍凉和悠远的人生意境。

那时,我就站在阵地上,目睹他俩一步步走向极致,羽化成永恒的风景。这风景刻在我灵魂深处,让我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眼下的都市生活。

那是个细雨飘摇的日子,我送何健全回家。我破例为他买了张车票,让他靠近车窗,作为最后一次人生旅行,他至少应该再看一眼这个俗世。车外一片朦胧,雨线划过车窗,留下道道泪痕,偶有几点景物匆匆而逝,如同几段人生谶语,照应着他的青春岁月。

何健全清秀、瘦弱,透着一股女气。在一群黝黑粗壮的汉子中显得格外刺眼。最初,我说你当通信员吧,上工地你会吃不消的。他微红了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他说还是在班里有意思。我有些惊讶,以为他对部队缺乏了解。后来,他告诉我,哥哥曾穿过军装,也曾向他传授当通信员的种种好处。可他认为,当那种兵缺乏创造。于是,他走进了大山,站到了阵地上,以孱弱的躯体扛起一个军人的重任,开始创造自己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他扛着风钻,佯作老练地走进坑道;看他光着脊梁,挥汗如雨地扒碴;看他躲避塌方和冷石的袭击,一次次巧妙生还。在阵地上,在石头缝里,他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

他有一把吉他,傍晚时分,他常坐在门前,很投入地弹出一些不很规范的曲子。伴着旋律,兵们随心所欲地唱、笑、闹,让快乐鼓胀黄昏,冲淡寂寞和劳累。这时候,他显得满足而又陶醉。

但更多的时候,他拥有的是另一种欢乐。他把生命溶进深山,周而复始地在连队和阵地间穿梭往返。时至今日,我仍能在那条路上找到某种痕迹,那深深浅浅的足印,储着他跌落的某些细节,随便拾起来,便是一个深沉而动人的故事。

我想起那次被覆,那是一次对意志和生命潜能的考验。我们半卧在模板上,脊梁抵住凹凸不平的石壁,两臂舞动短柄铁锹,把混凝土向后传去。开工不久,狭小的空间便滚过阵阵热浪,喘息声、吆喝声和金属撞击声撕裂耳膜。他脸上布满热汗,如同刚潜出水。整整22个小时,除了吃饭,他一直伏在那里,每挥动一下铁锹,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在一起,必须借助一声呐喊,才能把混凝土移到下一个位置。交接班时,他躲进一个角落,营长命令他回去,他佯笑着说:我还有点力气!

又一次吃饭时,他排在人群的最后晃出坑道。很多人都发现,他脸色发白,步履踉跄,挨在一块石头旁,慢慢脱下衣服,赤着粘满泥浆的身子,一点点蹲了下来。有人端来米饭,他把嘴伸向碗,一口一口吃着。我知道,他手已极度酸软,根本捏不住筷子。再度开工时,他没能爬上作业架而摔了下来,兵们把他抬到值班室。醒来后,他又一步一摇地挪向工地。这只是个普通的片断,在我的记忆中,他没请过一次事假或病假,每天都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工地,用生命刻下一道道拼搏的印记。

我警告过他:这样干会累坏的!他说:哪能呢,我这么棒!边说边抓着工作服,在石头上用力摔打,水泥浆块纷纷剥落,扬起阵阵灰尘。我记得那是个令人感动的时刻,夕阳在天边沉浮,营区涂满橘黄。他微昂着头,如同一尊雕像,点缀着温柔的黄昏。

我离开连队时,他已被提为班长。以后的日子里,我听到过他当副排长、代理排长的消息。他是快乐的,如同一支尖韧的犁,划开痛苦的地表,种下一枚枚愉快的种子。

但是,他还是有了苦恼。我看过他留下的日记,在最后的段落里,我读到了这种苦恼。他说:“因为名额太少,转不成志愿兵了,听到这消息,我哭了……”“我是代理排长,身后有几十个弟兄,我不能对不起连队!”这段独白,如同一个伏笔,照应着他人生的最后辉煌。写下这些文字的第3天,他就在一次车祸中永远地倒了下去。

我把他送到家中,全村大恸,3天后依然。应其乡党要求,我为他起草了一篇碑文,请村中最好的石匠刻了上去。那碑矗在广西荔浦县的一个小村旁,沐风栉雨,至今已5年有余。

周文贵是个老兵,在何健全的追悼会上,他哭得像个娘们。抹干眼泪,他给何健全老娘寄去200元钱。很长时间里,他念念叨叨,总说何健全不该走!

周文贵有一张典型的工兵的脸,瘦削、黝黑,甚至有些苍老。他通常穿一套很旧的军装,膝头晃着两块偌大的补丁,安全帽紧扣脑袋,据说连吃饭都很少摘下来。他就这样成年累月地在工地上招摇。

他是为构筑这座阵地而牺牲的第二个人。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竖井深处,他透过水平仪,测试标高。此刻,风滑过高高的伪装网,一颗丑陋的石子划过清新的空气,呼啸而下,恰好吻中他的头部,随着大地一声叹息,他轰然倒下,血在阳光下迸着火花,燃烧着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情节。

他的灵魂升腾起来,向太阳走去。

距工地只有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原本是幸福的小巢,小巧的女主人已做好早饭。噩耗传来时,她踉跄几步,手伸向门框,终于没有扶住,身子倒了下去。

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早晨,我仔细琢磨过那块石头,无法想像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何以偏偏垂青于他,让一个真实的生命变得如此虚幻。

他39岁,刚刚走完18年军旅生涯。作为一个军人,从走进阵地那天起,他不会不知道生命正经受着挑战,一次次塌方、一块块冷石将这种挑战变得十分具体。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义无返顾地大踏步前行。岁岁年年,他如同一个精灵,在山中默默穿行,致力追求人生的某种超越。他蔑视艰难,笑傲死神,因了这种无畏,他的生活变得跌宕起伏,极具色彩。

当兵的时候,他被副营长指名分到炊事班。营部书记于疏忽中,竟把他送到测绘班。副营长说他只有小学文化,玩不了技术,还是去做饭吧。但测绘班长把他留了下来。后来,他被提升为技术员,命令下达后,副教导员也就是当年的书记笑眯眯地对他说:不是我当初办了错事,你能有今天?

他对我讲这个故事是5年前,那是个令人感动的薄暮时分,小河窃窃,枝叶呢喃,林间有响声隐现。我望着他尖尖的下巴,弯弯的腰,悠忽间心里涌出一番感悟:世间有很多人和事,决不能借用常规,否则,你就走进了某个误区。

他的生活充满偶然,极具辩证意义。他曾在坑道大塌方前,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曾在某次被覆中发现横梁将要断裂,避免了重大事故的发生;曾在炎热干燥的夏季,声称山洪将要爆发,果然于某夜兑现,因预见在先,抢救阵地才得以及时;他曾以工程师的身分参加初中文化补习;曾由技术员升任副营长,旋即又改任技术员,也曾多次放弃进机关、进城工作的机会。他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智者,面对种种变故,不惊不乱,准确地把握着生命的进程。他置身山中,不困不惑,牢牢地守住心中那片赤诚。

他的生命似乎不该中止,起码不该中止在那个早上。因为那天他应该去几十公里外的团部开会,他完全可以多睡一会,或者和家人一块消磨一点时光,这对他也同样重要。但他还是去了工地,他似乎注定要在这里结束他的人生之旅。

去年,我又来到这片神秘的土地。阵地上树木葱茏,草竹繁茂,岁月抹去了当年的所有痕迹。有松涛滚过,低沉的旋律中,再现着当年的情景。山褶里、石缝中触目皆是何健全和周文贵的影子。他们与阵地已融为一体,永远也不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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