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
1994-07-15宋远
宋 远
碑?“碑”?《碑》?
一见之下,先就有了三种解读方式——谢阁兰的《碑》,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奇异的。
碑,出自中土,却被西化了,成为谢阁兰的“碑体诗”。这一非中非西、亦中亦西的作品,大约对西方人和东方人来说,都是陌生与新鲜的。无论西方人还是东方人,衡量他的作品,都须采用与本土传统完全不同的标准。
他的兴趣不在怀旧与考古。中国文化对于他不是学问而是智慧。不是认识对象而是灵感的激发点。是一种启示,一种象征;为他提供新的意象,为他启开新的思路。他无须寻求完全的了解与理解,也无须认同,只需要感觉。他打破固有的壁垒与分界,而进行物质与精神间的重新沟通。碑是形象的启悟,四书五经是语言的启悟,他只从中撷取能够激活他的思维的吉光片羽。这种断章取义,使中土的读者,觉得像是遇到了一个新的文本。经义的本身已经使人难辨旧貌,他所赋予的新意更使人感到朦朦胧胧。
不能否认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与了解,他也的确是用了功夫的。但到底不能够改换固有的思维方式。却幸而如此,才使他的研究与了解,能够在一个独特的角度展开。
他并非阐释经典,而是把体现着社会规范的典章制度化为精神准则。因此你无法评论他的“对”与“错”。也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和他较真儿。《有人对我说》叙述了《左传》中崔武子娶棠姜的故事,“碑体诗”上的中文题字,用的是《左传》原文,叙述也很忠实,但仍令人感到面目全非。也许因为这一故事脱离了上下文的语境,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特殊性变成了普遍性,它成为发生在世界上的一件事,而不是中国春秋时代的一个史实。
他并且从历史事件是提取人生,汲取智慧,以求获得生命的鼓舞。在他的想象中,君王、天子,首先在情感上享有无限自由。在《纵乐的君王》中,他让夏桀说出:“我的王位比护卫帝国的五岳还重:它横卧在五情六欲之上。让那些游牧部落来吧:我们将使他们高兴。”
在《为了讨她欢心》中,桀也不再是荒淫之主,而是倾其筋力与精血为博一个女子欢心的男人。作为“夏”桀,他断送了一个王朝;作为桀,他却是一个自我的完成。桀被从历史中剥离出来,不再对王国负责,不再承担君王的义务,不再肩负道德的使命,而只是一个享有自由意志的个人。脱离了生存的背景,越出了政治道德的尺度,摆脱了历史的批判,桀只是一个在生命中点起欲望之火的人。他在欲望中的沉湎与迷失,被赋予了发现与显现的意义。“纵乐的帝国”是一种生命的体现;“日亡吾乃亡耳”,反倒成了桀的永恒。因此谢阁兰把这六个汉字题写在他的这一方诗碑上,作为诗题的说明——正符合桀说出这一名言时的原意。
“碑”显现于谢阁兰的创造活动中。他从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中截取与心灵碰合的意象。用物质的碎片,营造了一个精神的世界,一个半童话、半神话的世界。这也许不是有意的浪漫,而是一种直觉。在《行进的命令》中,他想象着雕梁画栋、翘角飞檐的皇宫是行进着的,只有凝固的碑,才是豆古不移。不知道他是否还从《诗经》中获得了灵感——《小雅·斯干》中的“如
这支壮美的队伍已经排列了多
少个朝代,
它恳求还它行进的能力。它已
没有重量;
它在等待。
……
面对这行进的队伍,只有那些
纪念碑静止不动。任何行进的
命令都不能触及它们,震撼它
们。
它们依然如故。
谢阁兰是否读懂了中国——其实他本也无意求的解,而是以己意求新解——我是否读懂了谢阁兰,也许并不重要。《碑》的声音已经很遥远:生于一八七八年的谢阁兰,一九一九年即离开人间。今天对《碑》的解读,或者可以作为对那一时代一种方式的中西交流的追怀。在泰戈尔的题为《人》的讲演集中,有一个“我是他”的命题,泰戈尔对此赋予了丰富与深刻的含义。简单说来,可以概括为:在广阔的多样化的世界(他)中,认识个体(我),作超时空的跨越界限的穿行。谢阁兰和中国,我们和谢阁兰,在这一命题中,正可以互换。
《碑》的译者以戴遂良神父编译的《历史文选》为线索,将谢氏所引的典籍注明了原始出处,但仍有两处阙疑,其一为《摩尼教徒》,实出宋代释志磐所撰《佛祖统纪》卷三九;其一为《纵乐的君王》,实出《韩诗外传》卷二第二二章。
(《碑》,[法]谢阁兰著,车槿山、秦海鹰译注,三联书店一九九三年七月版,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