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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与拯救的对面

1994-07-15裘其拉

读书 1994年7期
关键词:境况海德格尔周作人

裘其拉

辛克来的老师在问他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还是一个痛苦的哲学家时,一定以为问题是唯一的,答案也是唯一的。因为人们为了一张人的面皮,通常是不肯与猪为伍的。其实这个问题却颇经不起推敲。因为这里除了把猪的对立面定为哲学家,多少有点自以为是,又有点顾影自怜的矫情之外,首先在于问题还有别的提法,比如其中的一种可能是,你愿意做快乐的猪,还是痛苦的猪?

问题来自拯救与逍遥的比较。

“逍遥”作为一种价值体系,用庄子的话来说,叫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刘小枫认为这其实是价值形态的反动,人性的反动。因为这是要把人格降低到植物性、生物性上去。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不肯随遇而安,不肯听其自然,换言之就是不肯当猪。而人的本然生命不去为改变生存境况而奋斗,而牺牲,一味说无可奈何,这本然生命很可能就不再是人的生命了。

这种境况确实是有过令人警醒的实例的。例如周作人。当他在国破家亡的时刻仍然想保持“逍遥”(正好跟鲁迅不同),结果居然会堕入到最不逍遥的历史地位上去。可是因此就断然否定“逍遥”也可以是一种价值形态,又似乎过太轻视人类之不小一部分两千年来所作出的选择了。相比之下,拯救固然显得很积极,它以神圣存在作为价值原则的本源,以救赎惠爱作为价值的体现,在最好的意义上,确实可以对适性得意,安贫乐道,实用理性的某种价值传统起到针贬矫枉的作用。可是问题果真是这么简单,思想也就没有剩下多少乐趣可言了。

偏偏是海德格尔,这位如何如何推崇拯救的思想大师,却也跟周作人一样,在历史上有过一段令人感兴趣的记载。(《读书》今年第×期有详尽的报道和分析)人们尽可以为他曲意解释辨护,问题在于他只不过是个代表,还有不少人(甚至一个或几个民族)当年都跟他一样,真诚地相信过纳粹之类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正在拯救已经腐朽、颓败的西方(乃至全人类)文明的健康力量,新血,希望!不要以为这些人都是糊涂虫,仅仅是受骗上当;也不要以为纳粹之流只是意味着水晶之夜,奥斯威辛和古拉格岛,等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去翻翻历史就可以知道,它确实有过价值使命、价值理想、价值关怀;有过复兴,有过秩序,有过健康的肤色,有过一切善良的人们相信他们确实是在拯救世界的一切可能性。它所缺少的只是,仅仅是,对个体本然生命的高度的——有时候简直以至于是起码的尊重。海德格尔就曾经恶狠狠地说起过:人只有在这种人的本质中才成其为本质。(《论人道主义》)于是乎顺理成章诞生的逻辑就是:例如,只要不是哲学家就一定是猪,就可以加以屠宰,焚烧之类,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地惊心动魄的么?另一方面,当拯救仅仅停留在超验世界里,不向经验世界扩张的时候,作为价值形态,和作为价值形态的快乐,痛苦,甚至逍遥,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实际的有意义的区别呢?

这或许就是人类价值论上所遇到最深刻的两难之一。因为有时候问题根本就不是猪和哲学家的区别,而是有如文章开头那样,如此无可奈何地提出来的。人们难道不正是在感受到这种境况时,才喊出你别无选择的吗?相比之下,哪一种提法更具现代性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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