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开明”
1994-07-15舒禾
舒 禾
《读书》第四期有朱维铮先生论辜鸿铭一文,对于这位学贯中西的怪才,朱文于考辨生平和析言其文化保守主义旨趣之外,揭言“历史的误解”,是实在的话。其中说到所谓“回忆”文字究竟“有多少值得历史研究者征信”,尤为针砭之言,好读史者也许会想到,这情形亦如当今世态,正在短缺一样颇要紧的东西——信用,不免生出几分怅触。
不过,朱文似犹存可议之处。譬如关于辜鸿铭的“复辟派”问题,朱先生说是“陈独秀、蔡元培、胡适将他钉死在复辟论的中心位置”,其实,陈、蔡、胡讲的当属事实,尽管辜鸿铭的保守并非全缘于此人在政治上的保皇,还有别的意识取向,但说他是复辟派正无甚不确,根据之一,就有朱文所引罗家伦的回忆语。另外的根据也多,如冯友兰先生回忆。(《三松堂自序》)
又,朱文在说到陈独秀、蔡元培、胡适对辜氏的评骘产生广泛影响后指出,“傅斯年、罗家伦等主办的《新潮》,很快对出版《东方杂志》的商务印书馆发出指责,……吓得重实利的商务印书馆老板们赶快用撤换《东方杂志》主编的手段,以图保住他们最大的读者市场。”此处,“吓”字不确。为什么?因为,一,商务印书馆拟改革原有杂志的面貌,是在一九一八年末,而罗家伦在《新潮》上发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抨击商务几种杂志,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据《张元济年谱》载,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张元济与高梦旦等议事,谈到“新文化运动高涨,商务各杂志内容陈旧,销数逐年减少,为求出路,先生多次与同人商议”。二,商务的改革和向新文化思潮靠拢,多缘于主持人张元济的开明方针,他曾于一九一八年夏两次到北京,同北京大学蔡元培、陈独秀、马幼渔、胡适、沈尹默等人座谈,谋求改进商务的出版。这其中固然有适应潮流、保住读者市场的考虑,却也决非是罗家伦的文章吓出来的变化。《东方杂志》主编易人,自然出于商务印书馆改变自我形象的考虑(《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亦先后改组),诠诂却也难以朱文所谓“重实利”三字尽之。“五四”前后,作为国内出版重镇的商务印书馆能够不因循故步,也许还应诉因于商务主持人张元济等人的开明姿态。
说到“实利”,怕是出版家最牵挂亦难言的事情,商人重利自古已然,否则为慈善家矣。怕出书之商尤须图利而不忘义才好,既能保其生存、发展,又植功于社会文化教育,庶几两安。所以商务老板还不仅是“重实利”才如此那般的。例子很多,如建立公共图书馆、开办学校,收集和出版古籍等等,张元济为此还遭到来自部分股东的压力。实际上,对于某些人来说,“图利”存在着自己给出的某种限制,亦即第四期《读书》“说读书”某文所举罗素“开明的自私自利”云云,对于“自利”这种似乎不大光彩的字眼儿,“开明”提供了使其变得合理的支持。
《张元济年谱》某条记,张氏曾访辜鸿铭准备为他出文集,不知道后来刊行否,但从张氏多年的努力看,处于新旧思想,现代与传统冲突激荡的时代,他始终不以此废彼,恪守道并行而不背的宗旨,他的气象,一生尽于“开明”二字。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这样的出版家或思想家也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