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上的照片
1994-01-01赵建英
赵建英
母亲一生照过一次像,还是在颁发居民身份证的时候。
大约娘从未照过镜子。因为在拿到身份证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对我说:“英子,再难的日子熬着也快,才几天工夫,娘头发都白了!”
仿佛叙述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她语气平缓神态安然。我的心却因此一抽一抽地紧。
就在那年冬天,终生不歇的辛劳与痼疾无情地将母亲召回永恒。身份证上的这张照片,成为她唯一留在人间的印迹。
我把它剪下来,藏进随身携带的日记。
从此,不论在乡间课堂为人师表,还是在烈日下的庄稼地里挥汗如雨,抑或是流落他乡的漫漫旅途,夜阑人静时便翻出照片,感受母亲慈爱的注视与抚慰。虽是孑然独行,却像怀揣了自己的家。
沉思中回味父情母爱,成了女儿家珍贵的阳光雨露。照片上的母亲那恬静详和的容颜,隐隐流动着温馨的爱意,如潺潺的溪水,滋润一片孤寂寥落的心田。
我不记得母亲的年轻,也许窘困的日子早已夺去了她的青春。但我从她“庄稼不收年年种”的执著信条,从“人活着就那么几十年,何必为不该费心的事去费心”的宁静淡泊;一直到日常岁月里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儿女吃饱肚子的细小琐事,我愈来愈深刻体会到母亲的舐犊深情,以及一个普通劳动妇女那朴素、善良而宽阔的胸怀……
这些入痴的怀想常常模糊了母亲的模样。是不是亲人的举手投足目光笑容身影都分解溶化进历历往事?因而,所有的亲情心结,只能凭照片来清理结系。
守住照片,便是守住了母亲和家。
然而,就在我远离故乡,为了谋生挤上一辆拥挤不堪的列车时,我不多的行李无意间丢掉了,母亲的照片也同遭厄运。
现在我还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景:我沿着铁路来来回回地找,大脑闪回着母亲照像的过程:正是秋收大忙,母亲专门请邻居为她盘起了很大很漂亮的髻。换上浆洗过的衣服,端坐相机前的母亲,郑重而庄严,仿佛置身于神圣的场景之中。用手遮住褂子下摆,惹得照相师傅直笑:“这是一寸的,照不上补丁。”
今天,母亲心目中的神圣被我丢得杳无影踪。那失去的,岂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
我至今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攫走了这一切?当时,我只是茫然地憎恨整个世界,拿石头狠狠敲打枕木,发泄着对路的诅咒和愤懑。
……身份证取来后,母亲惋惜地说:“后边一点啥也没有。”我对母亲说:“等再有串乡来照像的,一定给您照张彩色的,就在院里,背景取上咱的家屋和院子。”母亲点点头。
不久,母亲倒下再没有起来,她最后的笑像盐一样,不时撒向女儿心创累累的伤口。
娘,女儿对不起您!
后来,每当临了混沌虚幻的往事之河,母亲反而成为生命里珍贵的主题,吸引我探寻她的生时影迹。穿越往昔,走进现实,在母亲朦胧之光的辉耀下,去面对真实又真实的人生。
我怀着赎罪的心情忘却身份证上的照片后,越来越真正地认识我的母亲了。
(张晓明搞自《现代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