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
1994-01-01台湾尹雪曼
台湾尹雪曼
在我刚到密苏里大学的第一学期,我认识了一个比我早去半年的中国学生。他的年纪很轻,是台北市一所著名的高级中学的毕业生。由于当年出生在美国,在法律上,他算美国公民,所以读完高中,他就顺利地出了国。起初,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笃实的中国青年。但过了一年,偶然因一位新同学到校,跟他在校园里见面,希望他带领一下这位新来的中国同学去办入学手续,他突然说:
“作家,我有很多中国话听不懂哩!”
他的这句话使我大吃一惊。但由于我跟他太熟,对他的印象太好,所以只木然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决不歧视在美国土生土长,不会说中国话的华裔美国人。但如果是一个刚去美国“三日”,就忘了“中国话”的华裔美人,却不能使我对他增加半分尊敬。
但这样的学生,却是美国饭的最佳主顾。尽管看见中国饭菜,他还是狼吞虎咽,表面上,一只热狗或一只牛肉饼,一杯Coca—Cola却是他的最佳午餐。而所有的外表上的美国习惯,他也无一不精,无一不懂。
1961年夏天,我留在学校。前一天晚上,巴顿老太太告诉我,有一位中国学生这天早上10点钟,要来看房子。那是因为小潘和老板趁暑假到纽约去了,巴顿老太太家里只剩我一人,老太太要把空房间租出去。由于听说是中国人,我便在住处等。果然,10点钟,一个中国学生来了,矮矮的个子,很结实的身体。巴顿老太太把他介绍给我,我就用国语向他说:
“欢迎你到这儿住。”
“谢谢。”他说的是英语。
由于他的英语发音很好,于是我说:“来美国好久了吧?”
“是的。”
“从大陆来,还是从台湾来?”
“台湾。”
我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跟他话起家常,把台湾近年的进步,说了很多。哪知等我说完后,他竟一语不发。我迟疑了一下,说:
“你,你……。”我想说:“你觉得怎样?”
却不料他竟用英语说:“我听不懂你的中国话!”像一瓢冷水,泼了我一头。我立刻转身而去。此后,我没有再遇见类似的人,类似的情形。我所认识、交往的在美国的中国人,都是在非说英语不可的情况下,才用英语高谈阔论。否则,大家都宁愿说中国话。说中国话并不是要表示个人的民族优越感,或爱国精神,而是觉得心里畅快。至少在我自己,我有这样的一份感觉。虽然,我说不出什么原因。
返国的前一年夏天,我在纽约。一天,跟一群中国同学到无线电城(RADIOCITY)去看STAGE--SHOW。回来时,我们大伙同搭一辆巴士。在巴士上,用中国话高谈阔论,正谈得兴起时,突然座位间一个洋人叫嚷起来:
“说外国话的可以请回去,这儿是美国!……”
下面还有很多粗言粗语,我们只好暂不作声。可是这位仁兄不知怎样,却越骂越起劲。骂呀骂的,司机说话了:
“闭嘴!任何人不得在车上扰乱秩序!”
不知道是美国的司机很“权威”,还是美国人比较守秩序。司机一吼,那位仁兄居然不再作声。但过一会儿,他却又用较低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人可以干涉我。这是美国,美国是个自由国家。你,你更没资格干涉我……”
这时,车上的人都发觉出,这位仁兄原是一个醉鬼,所以司机也不再说话。而醉鬼仁兄,终于在下一站下车而去。
这是我在国外因说中国话碰上的唯一的一件意外。
我也曾下过类似我朋友的“宏愿”——到美国后,不说中国话,不跟中国同学在一起。结果,我没有如愿以偿。原因还不只是心灵上寂寞得受不了,精神上孤独得吃不住。一个人不可能远离烦恼。不管大小,烦恼时常会有。那么,最能解除你心灵上寂寞的,精神上孤独的,就只有你的本国语言,本国人。
那么,你怎能躲避说中国话?吃中国饭?跟中国人亲密的在一起生活?
(军胜、史磊摘自《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