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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悔

1994-01-01李硕儒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8期
关键词:傅聪晶晶儿女

李硕儒

不知因为老之将至、心态便也随之老化,还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情结使然,十几年来,情感上总被一种想补赎而无从补赎、愈无法补赎则郁积愈深的无奈折磨着。这种折磨大抵来自对儿女的过于严厉。

尔立之年,我的女儿出生了;她呀呀学语的时候,儿子也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人届中年,儿女绕膝,不能不说是件快事,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是很恬适很知足的。可不知为什么,我最羞于说起自己的孩子,甚至孩子当众喊我一声“爸”,我便一时不知所措。为此,母亲不知提醒过多少次:“孩子叫你,怎么不答应?”这时我便羞红了脸:“听到了,听到了,还叫什么!”调皮的女儿可能以为好玩,便会嘻嘻笑着:“爸,爸,爸,……”地连喊不迭。现在想来,这或许是因为我长期飘泊结婚较晚而形成的独身者意识过强,或许是因为那时我和妻仍发配在内蒙,孩子出世后就在北京跟从爷爷奶奶的缘故。

70年代末,我和妻调回北京的时候,儿子6岁,女儿已经7岁半了。六、七岁的孩子初谙世事又不懂世事,整天疯疯跑跑地只知玩耍。一次,妻赶上调涨工资,又补发了几十元钱,跟我商量说:“曦曦(儿子乳名)早就喜欢三个轱辘的小自行车,给他买一辆吧?”

我想了很久,说:“孩子未来时间多得很,何必为他们开心花那么多钱!还是把钱用在老人身上好。”

由于生活坎坷生活窘迫,年届六十的父母都已是多病之身。妻理解我的心思,装着那几十元钱,携起儿女到隆福大厦,为父母每人买了一条丝棉裤,余下的钱为女儿买了几条扎小辫的绸条,为儿子买了把铁制玩具手枪,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把两条丝棉裤献给爸爸妈妈。此事虽辜负了妻的爱子之心、扫了儿子的兴,但我和妻心有灵犀,彼此都觉得熨贴安然,因为总算对父母尽了些孝道。

之后,出版社分给我一套单元楼,我们一家四口就从“大家”搬入单元楼。妻是建筑师,每于早出晚归在建筑工地施工,一切家务大抵落到我身上。这时儿女已经上小学,在“大家”有爷爷妈妈照管尚可安份,住进单元楼后,一旦我们不在家,这还算宽敞的房子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一天黄昏,我下了班买了菜,刚走上楼梯,就听到两个孩子又打又闹又哭又笑的声音从楼上直灌楼下。我急急上楼,打开门,见儿子正捏着两只攥紧的小拳头追打女儿,女儿则笑闹躲闪。

“你们要干什么?”我大吼一声,顿时火起。我怕影响左右邻居,更怕人家笑话我的孩子如此没教养。

见我的气势,他们先愣怔了一下,接着,女儿就落下泪,扑到我的怀里:“……弟弟打我……”

儿子也蔫蔫地放下拳头,站在当地低低地说:“……姐姐骂我……”

我知道,女儿天性活泼,反映敏慧,灵牙俐齿,总在嘴上惹事嘴上沾尖儿;儿子性情内向,言语不灵,偏又身强体壮,好胜心强,俩人无论是玩是打,总是一个用嘴一个用拳。

“谁也不用告状,”我火气愈大,“姐姐不像姐姐,弟弟不像弟弟!晶晶(女儿乳名),对着墙壁跪下!”

晶晶见告状无门,只好乖乖地面壁下跪。

当我侧目瞥见晶晶那一滴滴晶亮的眼泪落到地板上时,心立即抽一下:“你起来吧,到那边写检查去,以后再不能重犯!”

作者一家的合影

晶晶擦擦眼泪站起来,轻轻说:“谢谢爸。”

“曦曦,你跪在这儿!”

曦曦也照晶晶的样子跪在那里。毕竟是男孩,他没流泪,只老老实实跪在那里。为此,曦曦比晶晶多跪了一刻钟。

自此,两个孩子再没出现过相互追打的现象。

1981年春,妻应她侨居美国的家人的呼唤,携时年9岁半的女儿、8岁的儿子赴美探亲了。当时,本要我们四人同行的。因为考虑到父母年迈来日无多,更因为我热衷文学不愿须臾离弃,犹豫再三,还是谢绝了这番好心。没想到,他们一去13年,直到第10个年头上,妻儿才得回国省亲,这自然已成后话。

可能是因眼泪中的盐份与水泥地面发生的化学反应,妻儿走后我每次擦地板,女儿滴在地板上的泪痕就更加清晰。此时,那幕严酷的甚至有几分野蛮的教子场面就闪现在我眼前。它绞割着我的心揉搓着我的心撕裂着我的心……不知有多少次,我只好扔掉墩布,坐在地板上狠凿自己发胀发昏的头……

几年后,当我捧读《傅雷家书》时,发现翻译家傅雷先生也曾有过同样的情感经历与情感折磨。也是因为教子心切,其子傅聪4岁起,先生即教他背唐诗,5岁即进琴房,要求每天必弹够8小时,否则,即锁入琴房严责严打,至使傅聪终成遐尔闻名的大钢琴家。可当17岁的傅聪侨居英国后,先生每每在家书中提及幼时对儿子管束过严以至晚年痛悔不迭的情结。读到这里,颇有同病相怜同病相知的意味,于是我把此书寄往旧金山,并附上我痛悔当年如今欲补不能的心情……儿女读后来信说,他们早已不记得当年的情景,在他们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温馨的爱宽和的笑……我不知他们是真的遗忘了,还是为了安慰我这遥远的心,但读了他们的信,我并未稍事从悔恨中解脱,倒是孩子们殊优的学业与通情使我颇感安慰。

近读梁实秋轶事,又获知音。二十年代末,梁实秋先生携眷在南京大学任教。一个盛夏的中午,梁先生在楼上午睡,其时正上小学的他的大女儿文茜在楼下描红模子。小女孩看着眼前的墙壁是那么白,手里的墨是那么黑,于是突出奇想:如果把那黑墨在白墙上画个十字,一定非常好看。小女孩想到就做,举起墨笔端端正正就画了个黑十字!她端详再三,越看越好看。正欣赏间,父亲从楼下走下来,顺手举起一支藤杖就朝文茜抽来!文茜的哭声惊动了外婆,先生仍不动容。直到匆匆赶来的外婆代其抠掉墙上的黑十字,这场毒打才算罢休。文中没说梁先生此后的心情,倒是说文茜后来侨居美国,直到六十多岁,也从不敢到处乱涂乱画。

文章到此总该收笔了,对孩子到底该严教该宽和,还是得不出一个恰切的结论。可无论从自身的体验,还是从这些名人轶事中,总还可以得出些许领悟,即:养不教,父之过。而且教就应抓紧在孩子的童年少年期。过严,会招来种种悔恨,但孩子可终生受用;过宽,免得留下种种遗恨、可又难免不留遗患。

(青青摘自1994年5月7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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