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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楚的摇滚

1993-08-27小真

中国青年 1993年12期
关键词:国际歌崔健小男孩

小真

三四十岁了,我竟喜欢起摇滚来,可摇滚是什么?我为什么需要它?我无法和年轻人说清,无法和老一代说清,也无法和同龄人说清,在我心里那是一种

说不清楚的摇滚我收到一个美国朋友的来信,信上说,“那天夜里我们一起去了摇滚party,告诉我你喜欢吗?你有什么感觉?Tell me the truth.(请跟我说实话)”我知道,她很喜欢,那天,当我凌晨一点离开的时候,她说,“我不想走,”她正和吉他手在一起,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我,“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们分手的时候,音乐震耳欲聋,歌手正嘶声歌唱……

“Tell me thetruth,”我耳边一直响着她的声音,但是我的真正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亲爱的朋友,我和你说不清楚。

是的,音乐曾使我们这两个不同种族、不同国度的朋友感到多么亲密,我们一起唱美国乡村歌曲,一起唱美国摇滚和崔健的摇滚,一起唱圣诞歌,甚至一起唱“红太阳”。你们,和中国人,不用说话,几把吉他一响,我们就会唱同样的歌。但是,我们的感受是什么,你们永远想像不到。我只能告诉你,当你唱着“毛主席万岁”的时候,我的心在流血……我想起了我们经历的所有的苦难。

我们的隔阂太深了。

记得我们一起看“文革”后第一次公演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当洪常青就义时,乐队奏响了《国际歌》,观众忘情地鼓掌,如雷鸣般的……你有点愤怒地问我,“为什么人死了,你们还要鼓掌?”我告诉你,“因为观众在看一段历史,这段历史中的任何一个高潮都可能引起观众的激动,而且,他们又听到了《国际歌》。”“什么是国际歌?”你问道。我沉默了。我觉得说不清了。

那么,你怎么能感受“红色摇滚”中的国际歌?怎么能感受“梦回唐朝”的黄钟大吕?怎么能感受“我爱你,中国”与闻一多“咱们的中国”之间的血肉联系?你能知道一首简单的歌里“鲜花盛开的村庄”的涵义吗?它是一个朝鲜电影的名字,它是“文革”那个时代人们对美的追求,它是历史,它也是眼泪……对你们,它太复杂了。中国的摇滚,是历史的愤怒,我们的历史培育了我们对自己音乐的理解,这种理解已经无法和世界沟通。

但对我们自己人,我就能说清楚了吗?

我和年轻人说不清楚。

“你也听摇滚?”一个女孩惊讶地望着我,然后急切地问,“你最崇拜谁?”

“我?我已经过了崇拜的年龄了,我谁也不崇拜。”

“那……哎,摇滚歌手也有三四十岁的,比你还大。”女孩似乎在安慰我。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这中间有许多事情真说不清楚。我知道许多男孩女孩为了崔健疯狂,但我常常感到,崔健的音乐骨子里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男孩女孩或高兴地无牵无挂地唱“一无所有”,或悲伤地流着眼泪唱“一无所有”,无论他们本应或本不应该一无所有,他们都和我们不同。我们是经过以鲜血和青春为代价的追求和奋斗之后,仍然一无所有。“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我只有过去……”这所有过去的历史,所有过去的思想,所有过去的行为,及所有过去的感受,都可以用5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在我们与他人之间划分了一条深深的鸿沟。这个鸿沟不完全是以年龄来划分的,它是以经历的有无和深浅来划分的。当你抱着你流血的头为你所受的屈辱而痛哭时,当你明白你所真诚相信的“忠诚”原来是一场欺骗时,你的精神就被摧毁了,并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这就注定你要与青年人不和。

我常常奇怪崔健。他那么年轻,他怎么一下子就吼出了我们一直想表达但表达不出的东西,他怎么就把我们的经过数十年磨炼的思想一下子就说透了:“那天你用一缺红布,蒙住了我的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幸福……”

几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女孩请我喝酒。一个胖男孩告诉我,他去了崔健的音乐会,他排了一夜队,和他一起排队的人,每一个人都紧紧搂抱着前一个人,队伍长极了……警察在前边踱着步……

“为什么你要崔健?”我问。

“因为烦,”另一个小男孩说,“我要他,我觉得没法和社会妥协。”他是这群男孩里最小的,才18岁。

“不,不能这样,”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说,“你,你必须顺应社会。”

“不!我不顺应又怎么样?”

“怎么样?那你吃苦就活该!”

借着酒劲,小男孩站了起来,“你软骨头!”

大男孩显然被激怒了,“谁是软骨头?你懂什么?”说着说着,两人扭打起来。男孩女孩一起扑过去将两人拉开。小男孩跑进了另一间屋。

突然,一阵愤怒的鼓点骤然响起,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大男孩指了指小男孩的那间屋,“他买了鼓,天天练,”说完,进去将小男孩拉了出来。小男孩的手流着血,是敲破的,他走向我,眼里闪着泪光,“为什么?您说我对吗?”我心里一阵歉疚,我没有能力评判他们,在一刹那,我感到那么空虚无力。我曾以为我的经历和具有的知识可以告诉孩子们许多,但是,面对这些已被摇滚搅动了的心灵,我觉得我思想一片苍白。这是怎么了?仿佛在极远处,我听见了崔健的歌声,“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我和老一代也说不清楚。

录音机里响着唐朝的呼喊,“别想把黑暗放在我的面前/太阳已生长在我的心底/不再有封闭的畏惧我在这里……”

我的思绪随歌声留在了无人的戈壁,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时,一个并不老的老人走来,问:“这有什么好听的?”“‘喂!这有什么好听的?”我一笑。老人爱听古典交响乐,我怎么才能说清楚,我的精神需要摇滚乐?

我从不敢放摇滚乐给我妈妈听,她一定向我抗议,“你不知道我一向怕声音吗?他们喊什么呢?快关上!”可我奇怪,她常常听京剧,那京剧的锣鼓和镲也不比摇滚安静多少。

我和我的同龄人说得清楚吗?

“摇滚就是喊叫,”一个刚刚在我的鼓动下听了摇滚的中年人说,“是喊叫。”我有点失望,也有点愤怒,“你知道他们喊什么呢?他们喊你一直想喊而不敢喊或者是根本就喊不出来的东西。”他没有说话,但也许他在心里说,“我不需要他们喊。”我在心里面也回答他,“你不需要是因为你的意识已被生活麻木了,当你想到你生命意义的时候,或许感到这种需要。”

我太固执。

那么,我能说清楚自己吗?为什么我需要摇滚?摇滚给我带来了什么?摇滚对我意味着什么?

生活中我常常丢失自己,不自觉地为自己营造着一种气氛,不自觉地模仿了别人。摇滚则教你反抗自己,如崔健所说,反抗使你丢失自己的东西。

一个女大学生问我,“老师,从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别住在两所破房子里。女人把房子收拾得很有情调,很难看出破来,房子里的工艺品和乐器让你觉得很温暖,也很艺术;可男人却没有作任何修饰,白白的,没有任何情调,您说哪个好?”我拿出老师的架势,告诉她,女人比男人好,因为女人的生活态度比男人积极。“但是,这个女人不是太虚伪了吗?那个男人是真实的,如果他是靠内在的魅力,而不是靠外在的情调吸引别人,他不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吗?”听了女大学生的反驳,我真恨我自已!这种恨使我在摇滚中洗刷着我的虚伪。在我真正的不“做”给谁看的时候,我变得勇敢,并感到了自由的快乐。

更多的时候,摇滚提醒着我的痛苦,不止是因为它撕裂了我的虚伪,也因为它撕裂了我的许多美梦,我曾经想忘掉一切,去到一个新的世界过一种新的生活,但摇滚撕扯着我,让我知道我身在何处,心在何处。我摆脱不开过去的一切,摆脱不开我的祖先……于是,我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踏在大地上,心也结结实实系在大地上。

当我沉浸在世俗的欢乐中的时候,一个缓慢的、悠远的声音从冥冥之中传出来:一切生命都将结束,一切生命又都将开始。那是让人流泪的《安魂进行曲》:

天地人物无生不终/秋天她来临花草枯萎/灰色的天空阴魂聚散……/你眼睛流出恐惧的泪水/你嘴上呼唤着未来的理想/鬼魂唱着歌曲欢迎你的到来/世人奏着乐为你送行/安息生机安息生机

天地人物无生不终/身非己有命不久存/你听那军号声哒哒哒哒/童男童女排着队迎着你走来/伴随着那军号声男女已长大/组成了新的队伍哒哒哒哒/让你的灵魂安息——

……

我感到了恐惧,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感到了失去亲人的恐惧,但是同时,我感到了美丽,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在这沉静的美丽面前,我还是什么?我还有什么?我仿佛看到了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的盈盈泪光……我又不惧怕死亡了。

我怎么能说清楚“TRUTH”?摇滚使我疯狂,也使我前所未有过的安静;摇滚使我更加快乐,也使我更加痛苦;它也常使我苦苦思索,矛盾重重;听着摇滚,我更加热爱我自己,也更恨我自已;更怨我的国家,也更爱我的国家……

午夜,鼓、小号、吉他、贝司和键盘一起奏响,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人、白人、黄种人和黑人一起疯狂,我也唱了,我也跳了,我对所有人微笑,所有人对我点头,但是,一阵孤独的感觉向我袭来,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孤独。我坐在台阶上,望着月光下跳着一个节奏的人群,想起了那首《花房姑娘》:“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对你讲……”顿时,热泪盈眶。

我真的说不清楚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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