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作家与出版社如何吃“螃蟹”
1993-08-27杨晓升
杨晓升
这是一个新闻迭出的年代。
1993年9月28日上午,又一个新闻从北京保利大厦诞生并传出:中国大陆第一份购买作家的合同在这里签就,买方是大名鼎鼎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而卖方是今年以来突然崛起的系列随笔作家周洪。
有人说:这是大陆作家签订的首份“卖身契”。
有人说:周洪这下成“包身工”了。也有人为中青出版社捏汗:堂堂的老牌出版社,为了这么个并不知名的周洪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值吗?要弄砸了哪儿保得住脸面?
合同的诞生,成了新闻中的新闻。
出版社:我们期待已久
“编辑老爷”一直是人们对编辑的传统称呼,也是对其所处地位的界定。而出版社作为养满编辑的“庙”,是何原因、何时起失却其“威严”与“尊贵”呢?
是市场。确切地说是图书市场日益激烈的竞争。竞争使出版社和作家都产生了日益强烈的危机感和效益观。
在谈及老牌出版社旧体制的弊端时,最初促成中青出版社同周洪签约的该社《青年文学》编辑部副主编黄宾堂用了这么句话加以概括:“看稿不着急,退稿不花钱,征订大锅饭,印刷三年半。”他深有感触地强调,资金周转慢,出版周期长,稿费不应变,分配大锅饭的弊病尤其突出。如此抑制了老牌出版社自身人才及资金等方面的优势,使其难以适应图书市场发展的需要。
基于此种情况,在一次电话中偶然获悉周洪《人生忠告》丛书的信息,黄宾堂兴奋不已,穷追不舍,他和周洪均从歌手明星制中得到启发。实际上黄宾堂几年前就曾设想过包装作家,对象都选择好了,是广西一位很有潜力的武侠小说作者,只是后来因多种原因而未能实施。因而此时谈到作家包装,他便与周洪一拍即合。而中青出版社社长胡守文和总编陈浩增等人在迅速传阅了周洪《人生忠告》的部分书稿、研究了呈送上来的作家包装计划之后,也很快形成了共识。
中青出版社在购买作家周洪的宣言中宣称:
长期以来,出版社对于作家都处于被动接受状态,出版社的最大才能,也只是用于选择和推销作家已写成的作品。收购作家,将使出版社走向主动。出版社不仅有了发现作家的权利,也有了设计和指导作家的权力,就有可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创造作家和创造市场。也还有可能结束出版界的短期行为。
出版社对此作了具体分析:长期以来,出版社不愿为作家作过多的投资宣传包装,他们培育和帮助作家,全凭了编辑和出版的职业责任和热情。这是因为作家不属于出版社,出版社的精神和物质投资都可能得不到收效。购买作家,可以使得出版社在合同规定时间内拥有作家和他的全部作品,他们就有热情和责任为作家的名字投资和包装。
中青出版社由此宣称:购买周洪这份合同的诞生,可能使出版界由“买文”时代进入到“买身”时代和包装时代。
中青出版社还透露:购买周洪仅仅是他们一个大的战略计划的前奏,他们计划分期分批地收购作家,不看对方以前写过什么,而看他们以后能够写出什么。他们希望有计划地推出大陆自己的三毛琼瑶金庸古龙谢尔顿一类的严肃畅销作家,引导和占领长期被老牌出版社不屑一顾的通俗市场。
看来,中青出版社是雄心勃勃。然而,人们更关心的是,他们为什么首先看中的作家是周洪?
周洪其人其事
周洪实际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创作集体。他们是大型文学刊物《当代》编辑部的周昌义、洪清波、常振家及杨新岚等人。由于挑头的是周昌义和洪清波,于是他们用周洪这一笔名集体创作了以《警告男人女人》《警告情人》《警告夫妻》《警告领导群众》组成的《警告中国人》系列丛书。这套丛书成为今年上半年最热门的畅销套书,发行达20万套共80万册。这套丛书之所以畅销,也许是他们在丛书的序言中开诚布公地作了一番别出心裁的表白:“这不是—本崇高的书。我们是俗人。我们把通俗的话写给和我们一样通俗的老百姓看。我们说话不是从真理和主义出发,而是从我们通俗百姓的生存出发。”
周洪之一的周昌义从小生活在四川的一个偏僻矿区,1977年他有幸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继而毕业分配至多少人为之向往的首都当上了多少人为之向往的编辑。然而,显赫的单位和职业并未使他过上舒心的日子。尽管他也勤奋工作,尽管他业余时间创作了《作家忏悔录》等200万字的小说,可这一切丝毫未能改变他的生活境况。从结婚起到女儿6岁,他与妻子、女儿和四川来的老母亲一直住着一间8平米的房子。去年,房子总算改善了,但全家4口住的仍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
周昌义如此。其他人的境况同样可想而知,因为他们年龄相仿并且在同一个编辑部工作。年龄最小的杨新岚结婚两年,至今仍住集体宿舍。
周洪的的确确是俗人。正因为是俗人,周洪声称自己的写作首先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对得起父母妻儿。他们公开倡导通俗的人生观,声称人生通俗化。他们认为多少年来我们的文学作品无视大多数读者的生存现状,只顾一味颂扬崇高倡导崇高(这本无可厚非),反倒使终日被琐碎生活所累的老百姓活得很自卑,他们难以在文化食粮中找到支撑自己的支柱。《编辑部的故事》及王朔的作品的走俏已经是一个例证。周洪创作的客观目的,是要让普通老百姓感觉到:只要遵纪守法,同样可以活得理直气壮;只要善良,同样可以活得美好。结论是:不能崇高,也不必自卑。
周昌义是周洪中的头儿。他写作的行为就显得很务实、很通俗化。
他原本是搞纯文学创作的。但为了生存,他一口气创作了5部各20万字的反黑(社会)的长篇小说,每部均以一次性2万元的稿酬卖给了书商。稿酬是拿到了,但小说却因多种原因至今仍在书商手里得不到出版。
他与朋友们以周洪的笔名创作了《警告中国人》丛书,原本说好按8%的版税索酬的。书虽然发行了20万套,可稿酬却只以2万套的基数计算,巨大的利润还是落到了书商和出版商手里。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太多,他才想应该让自己的创作成果充分体现出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当华艺出版社的编辑读了《警告中国人》丛书而索要他们正在撰写的《人生忠告》丛书的书稿时,周昌义就忽然冒出这么个主意:何不去“卖身”,将自己几年内的著作权完全卖给他们?这主意一经说出,便得到了华艺出版社编辑部主任金丽红的积极响应。只是后来由于该出版社内部的意见分歧,才让中青出版社抢先一步,夺走了对周洪的购买权,也使其他几家跃跃欲试的出版社望而兴叹!
周洪:我宁愿失去自由
中青出版社购买周洪的合同中规定:今后3年内,所有署名周洪的书稿出版权都属于中青出版社,周洪自己无权另行支配;周洪每年必须为中青出版社创作一部严肃畅销书,每套书的选题由双方共同制订,周洪必须严格按照选题合同规定创作,没有签订选题合同,周洪就无权创作,否则中青出版社有权拒绝出版,周洪无权转让第三方署名周洪出版。即使签订了选题合同,中青出版社如果认为没有达到合同规定标准,也有权拒绝出版。
如此这般的所有这些条款,在别人看来都近乎苛刻。
中青出版社却自有一番高论:近年来文学和作家都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困惑和挣扎,作家“下海”的新闻层出不穷,开饭店的有,办书店的有,给书商打工的有,改名换姓撰写“地摊书”的有,更多的作家在文海里奋斗。好不容易写出了书稿,却不一定能找到地方发表或出版;出版了,稿酬也不一定能满意。最近深圳的文稿竞价和北京书市的文稿交易虽然把卖文活动推向了高潮,但作家依然没有摆脱自生自灭状态。从选题开始以后的整个创作过程,作家都陷于孤立盲目的境地,对书稿的未来前景仍然无法估计。若出版社帮助作家设计选题,帮助估计市场,帮助宣传包装,作家便可能免除后顾之忧,更安心于创作。所以周洪的“卖身”,有可能结束其自生自灭状态。
这番高论听着虽让人多少有些宽心,却依然难以解开人们心头积淀已久的价值情结:文学和作家素来有“不自由毋宁死”的追求,失去自由的周洪能否写出真正好的作品?出版社对作家的包装难道不也是一种干预吗?
周洪对此却似乎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在即将出版的《人生忠告》丛书的序言中就开诚布公地表白:“我们需要自由,但更需要养家糊口。作家如同失业的人,失业的人也是最自由的人。最自由的失业者最渴望的就是失去自由被雇佣。我们不敢奢望自由地养家糊口,我们也不敢指望自已能写出伟大作品。但是,我们时刻忠告自已,可以没有自由,却不可以没有人格。可以不创作伟大,但必须创造善良。所以我们丧失的自由首先是不良心不道德的自由。”。
周洪“卖身”,当然有其精明狡□的一面。因为合同同时规定:中青出版社必须包装宣传周洪这个名字和他的书稿,每套图书创作前的选题合同中必须包含有宣传包装计划,并保证提取周洪图书总码洋的3%作为专项包装费用;中青出版社将为周洪举办作品讨论会,将在北京和其他大中城市举办周洪图书发行仪式和签名售书活动;合同规定以版税方式支付稿酬,并规定了稿酬计算的最低起印数,保证周洪始终占图书总码洋的固定百分比,上不封顶(至于版税百分比和最低起印数多少,签约双方都不愿透露)。而所有这些,又都是作家们求之不得的。
吃“螃蟹”者在制造悬念
中青出版社和周洪签约后推出的第一部书为《人生忠告》丛书,其中含《忠告明星》《忠告老板》《忠告时尚》3本。仅从目录上看,这套书就将是引发争议的话题。尤其是《忠告明星》一书,对刘晓庆、张艺谋、巩俐、毛阿敏、韦唯、葛优、赵忠样、杨澜等数十个大红大紫的明星提出了形形式式的忠告。据称,“这将是大陆批评界首次对明星们进行全方位的扫荡式的警醒。”
中青出版社和周洪签约后推出的第二套书将是《人在大陆》(暂名),最近可望杀青。全书分《人情卷》《事态卷》《民生卷》和《风俗卷》,这将是一部全方位反映并透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生活百象的“奇书”。比方《人情卷》中有“偷情篇”“送礼篇”;《事态卷》中有“回扣篇”“烟酒烟酒篇”等等。周洪自己戏称:“美国国会议员若来中国,人手一册,即可尽览当代中国的人情世态。”
看来,中青出版社对周洪创作实力和畅销前景的乐观估计是有其理由的。在周洪与中青出版社签约之后,香港女作家梁凤仪的勤+缘出版社即买下了周洪著作的海外版权,这本身就是另一种证明。
周洪自己也显得信心十足。长期以来,人们对通俗文学存有偏见,周洪之—的周昌义却认为:纯文学写各色人生,俗文学也然,真正的好作品没有纯与俗之分,更没有高低档之分。武打小说家古龙的艺术感觉哪一点比纯文学作家差?谢尔顿、金庸对人生的理解,那些所谓的“先锋派”“现代派”一类的作家不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出来吗?他自己发誓:即便写纯文学,也要写畅销的纯文学。他的目标是要将“穷文人”的帽子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要做最对得起父母和妻儿的作家!
尽管如此,人们却还是有理由对中青出版社与周洪签约以后的成败持审视或观望的态度。有些问题也还如雾里观月。比如,周洪是否真有足够的能力为中青出版社“每年创作一套严肃的畅销书”?因为这年头畅销的书往往难以严肃,而严肃的书又常常难以畅销;周洪这名字一旦走红,人家以周洪这名字另行创作(可能是重名,也可能是笔名),你怎么办?因为名字毕竟不是注册商标呀!再有,如若有别的出版社出高价约请周洪撰写书稿,不一定以周洪的名字出版,书却畅销了,你中青出版社管得了吗?
而对中青出版社来说,包装作家无疑对出版社自身的竞争机制和编辑眼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有了包装投资,就必须承担风险。选择了没有后劲的作家,或者对市场判断失误,或者自身的机制不能适应市场的要求,都可能赔本而最终导致失败。
可以肯定的是,中青出版社大张旗鼓购买作家,无疑将可以促进他们自身的改革,也有可能打破旧体制下出版界的平衡,刺激出版体制的改革,所以会成为出版界最近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话题,或肯定,或非议,都在所难免。而所有这些,也许正是中青出版社乃至整个大陆文学界和出版界所共同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