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当老板
1993-08-27海靛
海靛
“你想当老板吗?”
我坐在北京海淀开发区团委办公室,对一个冷不丁撞进来的小伙子突然问道。
“想!当然想!”
小伙子回答得不加思索,干脆、响亮。这使我想起在许多大城市工棚的墙上,经常写着惊心触目的5个大字:“我想当老板!”
据开发区工商所的负责人介绍,去年入春以来,许多大公司的老板纷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一批精明强干、才华横溢的青年雇员微笑着向他们辞了职,径自去开创自己的公司,成为新的竞争对手。团委有个青年经理协会,从各公司选拔30名青年职员兼任协会理事,不到一年,就有十几人告别了原来的老板,办起新公司。
这叫青年“炒”老板的鱿鱼。与被老板“炒”不同,“炒”老板的青年,都是为了当老板。应当说,今天的青年把当老板看作一种摩登。
老板,作为一种职业、地位甚至阶级的称谓,从几十年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到今天成为一种社会时尚,我们当然能感觉到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对青年所产生的吸引力,如同当年的上山下乡、高考、从政和出国一样强大,也都从不同角度表现了一代人对生活的某种追求。那么,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是,想当老板的青年人又在追求什么?
“我为钱,也为自尊”
带着问号我走进他们,又带着新的感觉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来不及思考,就必须行动的时代,许多问题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我还是感觉了他们,比过去更多地懂得了他们。
在北京西郊的四海市场,几百平方米的简易楼里挤挤插插都是小屋,一间挨一间,就像积木搭成的方格子。据说每一格都有一个公司,数清了格子也就数清了公司。我随便推开一扇门,是个刚成立几个月的公司,老板还不到30岁。
我叫他小老板,他乐呵呵地接受了。一开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当老板就为一个字—钱,绝没什么远大理想。”
这似乎是个最简单、又最入情入理的答复,可我却很有点疑惑,“现如今干什么不能捞一把?何必非当老板?”
“您算说对了,我家楼下有一哥们儿,别的不会,就会围棋,是真正的‘黑白职业杀手,就是专靠设赌下棋赢钱的那种人,每月都千八百地往回搂。有一回他碰上个特号大款,一下子就赢了三千块。说起来,我在合资公司那儿也挣不少,一个月小两千。”他顿了顿,又用轻轻地、然而却是一种强调的语气接着说:
“钱,真是个怪物,花的时候人人平等,多大的官,少一分钱也买不走那份东西,可挣的时候,滋味就不同了,‘黑白杀手的钱,挣得不踏实,合资公司的钱又挣得委屈。比方说,我为老板卖一台机器,出手就几千马克,如果一个月卖5台就多少?两千人民币算个啥!”
时间一长,他才明白,对于雇员来说,钱拿得再多,也是佣金;可老板呢增加的是资本。
“还有更让人难受的,公司规定,不管哪国人,只要一进公司大门,一律改叫德国名字。您说这多丢份儿!不就为几个臭钱吗?当时我真想破口大骂,×你祖宗!”他忿忿地说。
那年月的晚上,他说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把白天的愤懑像烙饼一样在理性的饼铛上颠来倒去,最后,还是决定忍下这口气。因为他必须在这里赚足了钱。“等有了资本一定杀出去,把老板的客户都‘卷走,让洋人也难受一回!”
一年后,他如愿了。
小老板得意地耸了耸肩,扬了扬眉:“别看我这个公司小得跟‘厕所差不多,可它是我自己的。赚了,自己花;赔了,谁也不怨,甘拜下风!”
这番话好像抹平了近年来许多人都曾有过的不平衡感—从主人到雇工。吃“大锅饭”时,谁都是主人,没人把这当回事;可一当起雇工,才突然发现,“主人”的尊贵远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它包含着许多实在的东西。小老板就正是从这种不平衡中找到了“主人”某种新的位置。
“您说得不错,对我来说,在钱的背后,还有个更重的支撑—主人的尊严。”
“我图的是:活法”
“你说当老板是一种活法?什么活法?”
我问的,是一位私营企业主。他经营的文化衫远近闻名,霍元甲、马拉多纳、“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都曾经过他的手。
“这可说不准,看看我这身打扮,就是穷活法;看我隔三岔五的逛歌厅、喝‘人头马就是富活法;再摸摸我的心,听听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那就是劳神的活法,拼命的活法!”
他喜欢刺激性的生活,好折腾的性子与社会的开放程度同步增长。街道厂的厂长当得挺好,他却非要自己开饭馆;后来又嫌开饭馆也没劲,异想天开地要私人办厂。终于有一天,他在一个四合院的大红门上挂起了印字印花社的大牌子。
这期间,他不断被人“坑”,也“坑”别人。最惨的那回,竟因为一份合同的三字之差赔了十几万。干到第七个年头,出了件大事。一个工人因违反操作规程使电路出了故障;一根电线蹦出几个火花,仨钟头就把辛苦经营了七年的厂房烧得精光。当时他就站在大火旁,“消防队都没辙,我又能怎么样!”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无能。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就睡在废墟上,仰面朝天,一颗一颗地数星星,数着数着,他忽然觉得没有了屋顶、没有了围墙,无遮无挡的,心里反而豁亮了。于是,他开始盘算,如何筹款、如何跑工商、盖厂房、招工……
现在,新厂房刚刚盖好,办公室的墙还散发着湿灰土的气味。我问:“你就没有想过,洗手不干?”
“怎么不想?当老板不是闹着玩儿。盖房的时候我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四面透风的屋里看堆儿,昏昏沉沉中,我就想喝碗有胡椒味的热汤面。建厂那年,我忙得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不怕您见笑,我的背心、裤衩都是成打的买,脏得不能穿了就往垃圾堆里扔,真没空洗呀!那天我闺女骂我,你还会当爸爸吗?说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这种罪最让人烦。
不过我真有高兴的时候,牛哄哄的时候。多赚了钱、货销得快,我高兴;陪老婆逛豪华商店,她前头挑,我站在后边付款,也美滋滋的,要是能把竞争对手治得爬不起炕来,那就更开心啦!”
分手时,他对我说:“这叫致富欲,是让人上瘾的事,跟搓麻的感觉差不多。赚了,有多赚的瘾;赔了,有翻本的瘾。您信吗?”
我想我信,既然是一种活法,沉醉在这里的人,就不可能像抽烟一样,完了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摁,一走了之。
“我是根,至少是杈,
绝不想一辈子当叶”
在我接触的青年中,还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为自己设定了明确的目标,尽管它大得有些不切实际,但他们确知这个目标在何处。他们日日夜夜盯着它,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梦想。当老板,不过是实现这个梦想的必然途径而已。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街上散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位文绉绉的年轻人站在一堆旧书刊前,扯着嗓子叫卖。为了几分钱,他和买主指手划脚地讨价还价。我好奇地看了半天。
几天后,我在某大学的校园里碰到了他。经朋友介绍才知道他是经济系的博士生。当我向这位博士提起摆书摊的事时,他点了根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先讲个故事吧,有个渔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因为他有本事从浩瀚的大海里捕到许多鱼。但是当他满载而归地来到岸上时,发现还有一种人比自己更聪明。他们只需几只筐,连脚上的鞋都不用脱就把渔民几天、几十天辛苦的捕获全部收走。”
这个故事一直记在他心里。“考博”时他就立下誓言,非当上国际“倒爷”不可。他不想让中国人永远当“渔民”,永远用廉价的劳动供奉岸边收获的洋人。他告诉我:“练摊,就是练俗,把读书人的酸味练下去。要对付更大的残酷,必须学会把脸当腚使,现眼,现大眼!”
这真是无独有偶,使我想起刚采访过的炎黄电脑公司。
大约一年多前,炎黄公司的几个创业者还窝在大公司里。自从他们为那个公司设计了一系列拳头产品,发现自己的实力后;自从他们感到中国的计算机软件技术并非不能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时,就开始琢磨自己办公司。那阵子,他们的耳边只要想起一个字“走”,就像听见了最诱人的召唤。
一番等待,一番周折,他们当真走了。几个人拿出自己的存折,凑钱买了两台工作机。先是以承包的形式寄身于某公司篱下,边开发自己的产品,边积累资金。
熬过了痛苦的一年,他们惊讶地发现,为一个营业执照,居然把一年的酸涩当成一桩喜事接受下来。三个月后,在中关村一条街上,很多人都知道了炎黄电脑公司,知道他们有个挺火的产品—巨星汉卡,还知道撑起这个公司的,只是几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
“从一开始你们就认为自己行?”看着他们自信的样子,我不禁问。
公司最长者、32岁的董事长说:“是的,我们的起点一开始就很高。您懂计算机吗?在计算机语言中,有种数据结构,主干称‘根,支干称‘杈,附着的结点称‘叶,叶结点永远变不成根和杈。我们不想一辈子当叶,我们是根,至少是杈。我们要办成中国最好的软件公司。”
“在你们周围有那么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觉得压力大吗?”
“压力很大,尤其是靠产品实力争,更难。但难的东西往往是最有把握,前景最好的东西。压力,只要不超过极限就会使人更聪明。我们现在的压力离那个极限还很远。”说这话的是公司销售经理,只有23岁。
实事求是地说,我采访过的20多位老板中,博士生和炎黄公司一类不是多数。但他们的行为是那样地贴近大地,他们的梦想又是那样地达到了一种超越自我的境界。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根的。
其实,更多的青年人还说不清为什么想当老板,许多深层次的冲动,被接踵而来的各种感觉遮掩了。有人说,老板有派,是一种功名和地位的标志;有人说,当老板可以试试自己的本事;有人说,这就跟玩股票一样,够刺激;也有人说,当今的女孩子专爱找老板,他想当老板多半是为获得某小姐的青睐;还有的说,跟单位领导闹别扭时就想当老板,心情舒畅后,又不想了……
我们何必苛求他们的想法是否深刻正确呢?生活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社会的开明和活跃使他们有理由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并实现它,与10年前相比,青年人敢于如此坦率、放肆地说一声:我想当老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