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历史难题
1993-07-15李逊关鸿
李 逊 关 鸿
我们开始研究上海工人造反派的历史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近十年的时候,但对于文化大革命的重新思考则从真理标准大讨论时就开始了。以这场大讨论为标志的思想解放运动使我们这一代人得以冲破思想的牢笼,用自己的头脑和眼光重新审视我们曾经亲身参与的这个巨大的历史事件和将会永远困扰我们的这个痛苦的历史“情结”。这个课题所以吸引我们投入全部的精力,就如歌德老人说的:“撰写历史是摆脱过去的一种方式。”
文化大革命中的群众运动,既是被毛泽东和中央文革派所“运动”的不自觉的群众,又是群众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需要进行的自觉的运动;既有群众对伟大领袖的盲目崇拜和信赖,又有对自己利益的下意识的追求。因此,文化大革命的进程既是有序的,又是无序的。当它体现毛泽东的意愿和成为中央文革派的政治工具时,它是有序的;当它表达和渲泄本身原始的动机和欲望时,又是无序的。所以,这场大运动呈现了瞬息万变而又无限丰富的景象,也留下了永远使人困扰和捉摸不透的疑团。
因此,如果不研究这场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便无法真正接近文化大革命的本质。
海内外研究者最感兴趣的群众组织是红卫兵,把红卫兵作为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象征,而忽视了或者说完全没有认识到工人造反派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这不能不说是研究中极大的缺憾。其实,工人造反派是比红卫兵更重要更典型的代表。
红卫兵是第一个登上文化大革命舞台的群众组织,它表现出年轻人疯狂的热情和理想的追求,体现了文化大革命乌托邦式的理想。工人造反派却把人们从理想的梦境拉回现实的泥潭中。文化大革命很快失去了浪漫色彩,显露出血与火的本质。
红卫兵运动的黄金时代只有几个月。这段乌托邦理想的蜜月随即变成痛苦的回忆。到一九六七年初的权力再分配中,工人造反派已独占鳌头,红卫兵则成了可怜的点缀。一年以后,随着工宣队进驻大中学校,红卫兵运动便成强弩之末。有意思的是,工人造反派是在红卫兵榜样的鼓舞下产生的,最后却由工人造反派来结束红卫兵运动。
如果说,全国红卫兵组织中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是北京红卫兵,那么全国工人造反派组织中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即工总司。
上海是中国工人阶级最集中的城市,工总司是全国第一个工人造反派组织,而且在全国造反组织中规模最大、影响最大而持续时间也最长,它控制上海局面达十年之久。毛泽东也在相当长时间内对上海工人造反派寄予厚望。上海工人造反派的每一个动作对上海乃至全国的文化大革命进程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红卫兵与工人造反派相比,不仅存在时间短,而且它们冲击和破坏的只是社会表层,虽然轰轰烈烈,但如水过地皮湿,并没真正触动社会的结构和基础。工人造反派一旦行动起来,立即牵动全局,影响整个社会。工总司在它成立的第二天就卧铁轨拦火车,造成半个中国的铁路运输瘫痪。这是全国动乱的真正开端。文化大革命中最活跃的力量是学生、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没有主动参预过运动,文化大革命对农村几乎没有触动。文化大革命的舞台在城市。学生和知识分子在骚动了一阵之后即被作为“接受再教育”的对象赶下舞台,只剩下工人造反派唱独角戏。他们以“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名义进驻上层建筑,控制了全部权力。在文化大革命全过程中,各个阶层,各种政治势力都被轮番整了一遍,而工人造反派是整人的打手和唯一的既得利益者。并不是各地工人造反派组织都有这种幸运,上海工总司是文化大革命的宠儿。工总司的特殊地位是凭借了它与中央文革派的特殊关系。在中央决策层活动的几个极左派与成为他们社会基础的群众组织直接勾结起来,这种情况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政治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他们的勾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领导和群众的结合,而是结成一个政治帮派。
工人造反派中的帮派意识与这支队伍的政治文化结构有关系,也与传统的民间造反模式有关系。还有,文化大革命中党内生活和国家政治生活极端不正常的状态,政治失控和权力真空的状态,使得原来只能在地下隐蔽的帮派活动变成公开的旗帜,帮派斗争成为政治斗争的主要形式。在造反派组织中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帮派体系并且保持十年之久的在全国唯有工总司,而工总司能够在十年中聚而不散,帮派性是它一个最重要的特征。
工人造反派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代表并非偶然,因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切都是以无产阶级的名义进行的。
毛泽东从韶山冲走出来,与中国农民血肉相联,但他始终认为自己代表无产阶级,并且对于中国工人阶级寄予极大的希望。因此,当他发现上海工人中有那么一群他所期望的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时,他在感情上和理性上的欣喜是不言而喻的。他希望工人真正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
任何真正意义的社会变革必然有一个作为推动者的社会中坚力量。毛泽东理所当然地把这个重任寄托于工人阶级。但是,毛泽东显然不了解社会主义时期的工人阶级及其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变化。当工人中追随共产党几十年的先进分子被作为“保守派”排除在文化大革命之外时,工人中的落后分子和受压制者却成为被赞赏的造反派。这些工人造反派并不具备现代无产阶级的觉悟和素质,许多人沾染着流氓无产者的习性。他们只是一股破坏性的力量。当要冲决旧体制的罗网时,这股力量的破坏性是可以利用的,但一场真正的革命运动应当及时地淘汰他们,而他们却被当作工人阶级新生力量的代表。
我们在书中详细描述和分析了工人造反派这支队伍的政治文化结构,显而易见他们是无法承担毛泽东赋予的历史任务的。毛泽东这个战略上的失误与他理论上的一个重大失误是联系在一起的。毛泽东所理解的社会主义时期的工人阶级只是工厂里的体力劳动者,而脑力劳动者,即知识分子是需要批判和改造的对象,不属于工人阶级。从这个理论失误出发,引出的必然结论是应当由工人阶级来占领上层建筑,改造知识分子。即由工人阶级中的一部分人去反对另一部分人,由工人阶级中没文化的人去领导有文化的人,文化落后的人去改造文化先进的人。当世界已经进入科学技术成为最伟大的生产力的时代,这样的占领不能不是一种破坏和倒退。总之,毛泽东的理论失误给他自己提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历史难题。
上海工人造反派崛起时只有几千人,在工厂里是绝对少数派,但他们代表了文化大革命的方向,在当时颇有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气势。在短短几个月里,他们迅速发展成为多数派。我们在书中详细记叙了他们从少数派发展成多数派的每一个环节,分析了这个复杂过程中的各种宏观条件和主观因素。这个过程的脉络在上海表现得最为清晰。
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标志,不是夺权,而是它赢得了群众的大多数,这使它成为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有些研究者否认或者无视多数这个痛苦的事实,这不是客观的科学态度。
自然,形成这个多数有着极其复杂的原因。但正是这个多数无情地揭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问题。
作为胜利者,工人造反派没有能够保持这个多数。他们被自己夺到的权力所腐蚀,迅速暴露出他们本来掩盖着的种种致命的弱点和不可克服的矛盾。我们在书中也详细记叙了工人造反派从多数派重新沦为少数派的逆过程。
文化大革命从亿万人参预的群众运动逐渐蜕变为少数人的权力斗争,暴露了它的本质还是少数人的政治。
因此,那些曾经与人民群众休戚相关的斗争逐渐使人们感到淡漠疏远。那些越来越频繁的斗争甚至脱离了他们最基本的造反派群众,与他们利益相关的只是少数造反派头头。
这个蜕变过程决定了工人造反派必然失败的命运。
工人造反派的必然失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当工人造反派刚从安亭崛起时,大多数人对他们抱有成见,还难以预料他们会干出什么事业。当他们横冲直撞、大刀阔斧地突破现行的政治规范、思想规范和道德规范并得到毛泽东的首肯时,人们不得不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大多数人曾经虔诚地相信这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人们以为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体制、崭新的秩序和崭新的价值观念体系,也即工人造反派和红卫兵宣称的“红彤彤的新世界”。人们耐心地等待奇迹的出现。但是,奇迹只存在于宗教式的梦幻之中。
原有的体制被打破了,新的体制却没有建立起来。人们曾相信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其实,破与立是两个过程。当这两个过程完全脱节时社会必定陷入大混乱。
工人造反派是具有爆发力和破坏力的社会力量,他们在冲破罗网时可以叱咤风云。但他们却没有创造和建设的能力,即使在他们应当有所建树的经济领域里也无所作为,他们只是重复一些现成的流行的口号。他们批判“管卡压”反对大工业的科学管理,批判“利润挂帅”反对基本的经济规律,批判“物质刺激”反对个人物质利益原则,批判“洋奴哲学”反对开放国门。这些口号实际上反映了小生产者的平均主义要求和反现代化的农民意识。这是工人造反派最本质的思想特征。
工人造反派是个群体,当我们研究这个政治群体时,不能不注意作为个体的工人造反派。
工总司与其他群众组织不同,领导集团相对比较稳定。文化大革命中群众组织多如牛毛,“司令”也多如牛毛,头面人物像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多是短命的。而工总司的主要核心人物从它筹备的第一天起就已基本形成了。
工人造反派尽管一再标榜自己是巴黎公社事业的继承者,尽管一再声称奉行巴黎公社民主选举原则,但他们只是借用前人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偷运自己的私货。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实行过民主选举,领导权始终控制在先进山门的少数头头手中。工总司成立只有几个月,以王洪文为头头的帮派核心和帮派体系便已经基本形成。这个帮派核心的主要成员十年中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淘汰了几个人,又增加了几个人而已。如所谓“五虎将”陈阿大、叶昌明、黄金海、戴立清、马振龙始终是这个帮派的核心人物。而王洪文后来成为中共党内第三号人物又使这个帮派取得合法的保护伞。
我们在书中记录了王洪文及其小兄弟在各个阶段的活动和心态,分析了他们的演变过程。我们用尽量冷静和客观的态度去描述他们的行为,但还是难免使人感到他们的夸张和荒诞。这是极左派把一切事物都推向极端的必然结果。极左和极右都不符合人的本性。违反人的本性只能把真实扭曲为虚假。虚假是那个时代的最大特征。因此荒诞成了工人造反派的真实面目。
今天的人们会觉得他们可笑,但他们在那个年代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笑,因为整个社会生活都是可笑的。
作为个人,他们是荒诞的。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的存在并不荒诞。
就如马克思分析路易·波拿巴雾月政变一样。我们看到使工人造反派这些可笑的人物扮演了叱咤风云的角色的社会原因是严肃的。因此,我们更多关注的不是他们作为个体而是作为群体存在的工人造反派的命运。
恩格斯说过:“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但是,这种“补偿”不会由历史自己发生作用,而需要我们去争取和奋斗,否则我们将再次受到历史的惩罚。
(《大崩溃——上海工人造反派兴亡史》,李逊、肖关鸿著,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著译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