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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和反禁忌

1993-07-15潘士弘

读书 1993年4期
关键词:群体

潘士弘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由上海大学文学院刘达临主编的《中国当代性文化——中国两万例性文明调查报告》。这是一本近九百页的大型社会调查报告,不仅在调查内容上是中国第一份公开发表的抽样报告,恐怕也可说是开整个中国社会抽样调查先河之作。

性是一个和人类一样古老的社会现象,是创立人类文明的基本因素。至今为止的经济生活,其实是由人类两性关系衍生出来的。所谓公有制、私有制,还不全是围绕两性关系对财富、权力和资源的一个分配制度?每一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也是由两性关系来界定的。在“文化大革命中”红极一时的“血统”论也好,正宗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论也好,莫不渊自父母性交一事。人的一生无论有何种抱负、志向,也无论是千古罪人还是历史伟人,没有不受到两性关系的困扰。可以说还没有另外哪一个社会现象,可以那样广泛,那样无所不在,那样无时无刻地影响到每一个人。但也恰恰因为性关系有如此强烈的社会作用,在人类文化的漫长经历中,它一方面被神化,另一方面又被贬低到人们不敢张口谈论的程度,成为人类文化中最大的禁忌(taboo)。性被神化,是因为其社会作用太大,无法随意控制;性被贬斥,是因为无法禁止人们涉足性事,只好把性变成不可言说的怪物。这种有趣又可悲的文化现象,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有很大的差异,但在性文化上,并没有根本的不同:性在欧洲历史上也一直是一个禁忌。中国大陆据说出版了《查泰来夫人的情人》,而这在六十年代在西方还是一本禁书。上一世纪的美国,是禁欲主义的新教徒的天下,只是本世纪的工业文明才打开了种种禁忌。因为工业的发展,迫使人们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在物理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摧毁了牛顿力学对时间的形而上学;在化学上,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揭开了物质的基本规律;图灵的控制论表明了人类推理的机械性;在生物上,达尔文的进化论把人的地位重新界定;孟特尔的基因论则从生命的基本结构层次去解释遗传学。于是人们也不由要问一问关系人们自身,几乎天天会碰到的性行为是怎么回事?四十年代的美国金西调查,就是为了回答这一问题的努力。

今天中国正面临向市场经济转化的前夜,一场和西方本世纪初工业起飞相似的发展正在孕育。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自然经济已根本动摇,刘达临教授的这份性文化调查也就应运而生了。这个调查涉及十五个大省市的二十八个地区,有三百三十多人参加调查工作,按照中学生、大学生、城乡已婚者和性犯罪分子四大类,发出二万一千份问卷,回收二万零七百十二份,有效卷一万九千五百五十九份,每一类分别有从四十二到七十一个不等的问题,整个说是一项颇为艰巨的工作。

按照某种说法,谈论性是不符合中国国情的。人们认为性不应从禁忌中解放出来,因为那是一种污染,会导致人们犯罪。这种逻辑和基督教有异曲同工之处,即所谓原罪。如果人的生命的产生是污秽的行为,那岂不是说人是污染的产物吗?大汉奸梁鸿志在被处死前感叹道:“世界上两件东西最脏,一是政治,一是女人生殖器,偏偏男人全喜欢。”至少他的话在生理上是大错特错了。正是女人的生殖器恰恰是人体最清洁的部分,远比口腔干净,这是有科学为证的。

刘教授在进行这个史无前例的性调查时,可以看出是极为大胆的,敢为前人所不为。当然,如果求全责备,也可说还有待改进之处。笔者在海外研习统计专业,勉强也可算是个“海外学人”。从我的专业角度看,这一调查的必要性可以由如下几个逻辑关系归纳出来:

1)人的生活可否没有性关系?(当然不可能)

2)性关系是否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反证法:如果是这样,则避孕就不需要物质手段了)

3)性关系是否主要为了生育?(反证法:独生子女政策,所以当然不是)

4)那么性关系主要是人生的一个享受?(只能如此)

5)人们要不要提高参与双方的享受和素质?(当然应当)

6)那么人们要不要学习,磋商、交流经验?(反对先验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7)如何了解以每两个人为单元的实践呢?(自然只有社会调查了)

从具体社会要求上讲,刘教授在绪论中罗列了十个主要问题:早恋,婚前性行为,婚外性行为,夫妻性生活不和谐,性犯罪,卖淫,性病,色情,性观念混乱和计划生育的困难。这些社会问题或可归纳为四个方面:性病、特别是爱滋病;计划生育;两性关系中的暴力和非婚性关系。遗憾的是,可能是因为有些现实的考虑,在计划生育和性病方面本书未能深入涉及。例如:各种避孕工具和性行为;绝育手术和性行为;同性恋的行为方式,同性恋性伴侣转换频率;同性恋性行为发生地点,防止性病措施;性病患者得到性病知识和药物的来源;性病患者从医的百分比;性病患者对性伴侣的态度,这些全是解决当务之急必需的资料,却未给予足够重视。

另一方面,调查中说:“封建思想仍有很大影响,资产阶级的性观念又在渗入……。”可什么是资产阶级的性观念呢?“正确”的中国性观念难道是从天而降?如果说资本主义对封建主义而言是一个进步,那么资产阶级文明,包括经济文明和性文明就不能一概否认,笼统批判“资产阶级性观念”可能并不妥当。在性观念上,资产阶级不能说得全对,可批评处委实不在少数,但是封建社会给妇女带上的枷锁,今天北美、欧洲的妇女不但摆脱了,而且整个社会在强烈地反对男女双重标准的观念。这也应当被称为“资产阶级”的性观念,难道我们可以笼统否定这一进步?

调查报告是为了人们作分析提供事实根据的,所以要尽力避免在调查之前抱有结论性的先见。统计学上的抽样就是为了客观地反映群体的现实,通过概率的方法,对群体作一个定量的描述。这正如金西所说:“我们这份报告,首要的目的是说明人们在做什么,而决不涉及人们应该做什么,也不涉及对这样做的人的评价。”为了使抽样工作客观、中立,没有先入之见,在医学上往往采用“双盲法”,使被调查的病人和检验效果的医生不知道他们是在对比两组的哪一方。在社会调查中,调查人员不得向被调查人员评论任何调查问题,调查问题的设计是排除带有是非性的题目,采用不带褒贬的词汇,对被调查人员的姓名不予纪录。刘教授的调查也是按此原则进行的,比如向判刑人员“宣布并严格执行问卷保密措施,反复说明我们不想,也不可能知道某一问题是谁填写的。”在同性恋调查中,没有采用“鸡奸”之类词汇。可惜在有些方面,还是表露了一些主观倾向的痕迹,例如在婚外性关系调查中使用了“勾勾搭搭”,“通奸”,这就不如使用“亲密交往”,“发生性关系”更准确,更适当。值得指出的,是在619页上的一句话:“……犯淫乱罪的女性则多于男性”,这非常不科学而且带有歧视妇女的性质,因为淫乱罪的不是法律名词。如果卖淫算淫乱罪,强奸算不算?利用金钱、物质、特权、地位取得性行为算不算?这样一算,还不是“犯淫乱罪的女性多于男性”吗?

统计是一门科学,科学是客观的,这并不意味搞科学的人没有个人爱憎和观点。性文明调查是采用抽样统计的科学方法。据刘教授讲,采用了美国SPSS软件包。SPSS的全文是StatisticalPackage for Social Science(社会科学统计软件包),这是专为作社会统计调查开发的软件,在北美洲已经使用了近二十年,经过不断修改,是一相当成熟的商业软件了,目前已可在PC机上运行,这个软件其实在自然科学中也被广泛采用。

刘达临教授在绪论第四章“抽样和统计”上对其调查有一个很坦率的说明:“从总体上来说,这项调查主要采取了非随机抽样,由于非随机抽样不能控制和确定抽样误差,因此存在不能用统计方法推论总体的局限性。”

那么什么是随机抽样呢?过去常常有一种叫“解剖麻雀”的说法,从统计上讲这是以点代面的先验方法,因为这首先假设研究的对象和麻雀是相似的。如果可以有这一假设,解剖麻雀作为研究(不是用来示范)也就没有必要了。在现实中,大部分的研究对象和麻雀是完全不同的。随机是说在被研究群体中,以没有任何偏重的方式采集一定数据作为分析推测群体的依据。这些取样则组成一个取样群体。根据大数定律、我们通常可假设一个相当大的被研究群体的期望值呈正态分布。数学上可以证明,随机取样可以无倾向(unbias)地反映这一期望值。因此随机取样具有向全体的推导性。随机在此,就是要避免先验、主观,既不假设麻雀有代表性,也不假设向日葵有代表性。

那么到底取样多少才能使推论有较高的可靠性呢?人们可能以为是多多益善。刘教授在绪论第7页说:“当年的金西历尽艰苦调查了一万七千例美国人的性生活状况,但是他认为抽样远远不够,并说如果要对调查内容有更透彻、全面的了解、至少该抽样十万例,那么按照金西的说法,按照中国人口和当时美国人口的比例,我们至少应抽样四十万例至五十万例,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可幸的是,刘教授和金西先生在这个问题上全错了。在随机抽样中,取样群体的大小和被研究群体的大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不是正比关系。对于只有人口不到两亿的四十年代的美国,接近十二亿的中国和人口只有两千多万的加拿大来说,取样群体的大小可以相同,这对精确度几乎没有影响!

以调查大学生手淫的百分比为例来具体算一下到底多大的取样可以反映现实。在回答这一问题前,必须先回答另外一个问题;这个调查的精确度要多大?笔者设为±5%,即是说如果调查结论男大学生手淫的百分比是59%,那么实际的百分比应在54%到64%之间,这里还有一个取错样的可能,比如也是5%。换句话说每二十个抽样调查中(不是二十个抽样中),会有一个特殊情况被随机碰到了,如果我们认为这样的差错率对此调查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则我们用下列字母代表一些量:

N:被研究群体大小,即全国男大学生总数

n:取样群体大小,即被调查的男大学生总数

P:实际手淫人数和总体的百分比

P:取样中手淫人数和取样总数的百分比

则我们是用p来代表P,按上面的假设P-5≤p≤P+5而0≤P≤100

根据正态分布,我们有的最大值是400!即最保守的取值,抽样四百就可以满足上述的要求。怎样理解这一数字结论呢?不妨这样想,几何上无论多大的圆,三点就可以确定此圆;统计上在满足上述条件下,只要随机取样四百就可以表现出一个群体分布。但需要提醒的是,这里说的表现是一种动态,有二十分之一的这种调查不能反映出群体特征(这是我们认可的精确度)。在实际统计中抽样大小计算要比上面讲的复杂而且不尽相同。人们往往把群体分成若干子集合,或在每一个子集合中分别取样,或者采用多层抽样,先随机选定要作抽样的子集合。后一种特别适合于巨大的群体。这样总取样数会大于四百。美国民意测验、电视收视率抽样的总数全在三千左右,这也应当适用于中国。

抽样过多,不但开支浩大,费时费力,会造成较高的文书上的差错。而且不能保证无偏差。比如在美国四五十年代,有人用电话查访,从电话簿上随机抽取号码,逐一打电话询问。但调查人员忽略了当时美国电话普及率并没有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所以其调查结果只能推论为有电话的人的反映(通常这些人的生活水平较高)。现在西方还有一种探查民意的方法,是在报纸上或电视台上提出一个可以用是或否(yes or no)回答的问题,然后设置两个电话号码,赞成的打一个,反对的打另一个,不用多说话,很快就可以得到一个取样相当大的百分比。但这仍不是随机的,首先只有知道这一问题的人才能回答,而人们选择报纸和电台多不是随意的。第二只有对此问题反应最强烈的人才会打电话,大多数人即便有看法,也未必去打电话。

作为统计人员,与其扩大取样、不如在随机上下功夫。也许有人认为正是做不到随机取样,才需多抽样,这又是一个误解。如上述两例,无论取样有多大,全摆脱不开局限性。笔者认为以刘教授这次组织的人力,如果在取样方法上略加改进,其代表性会大大提高。

这份调查报告毫无疑问是以美国四十年代金西的报告为蓝本的。但美国在七八十年代有更高水平的一些性调查,应当做为重要的参考资料。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获得博士学位的海特女士(Shere Hite)所作的性调查,可以说是继金西之后的一个里程碑。她在一九七四年作了一个专对妇女的调查,于一九七六年以“全国范围女性性行为考察”(A National Study of FemaleSexuality)为题发表。海特取样的年龄范围是从十四岁到七十八岁,采用信访方式,一共发出七万五千份问卷,分别从四个渠道收集,主要是借助妇女杂志,妇女团体和宗教团体,回收到三千零十九份,其中直接作统计的有一千八百四十四份,其余一千一百七十五份因收到时统计运算已开始,只作为参考。她的问题分五大类(高潮、性活动,两性关系,年龄发展阶段和其它),一共五十八个问题。这份调查不但印证了很多金西的统计,而且在统计水平上也有显著的提高。

金西当年采用面谈方式。限于条件,面谈工作人员均为男性,使不少妇女无法畅所欲言。海特采用信访,由于美国人习惯社会调查,也由于海特通过的渠道有一定社会威信,因此可靠性大大提高。刘达临教授采用不记名的集体答卷方法,无疑是适合中国今天的情况的。集体的方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人们的顾虑。但这些集体的选定方式在报告中没有详细介绍,从某些段落的文字上看,还有相当的目标性。笔者认为如何提高集体答卷的随机性,应是中国社会调查人员和统计人员一个重要的课题。

其实海特的信访仍有缺点。因为她整个信访的回收率只有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仍是对此性调查支持或感兴趣的人才回答,不足以代表全体。解决这一困难的方法是把不回答的作为另一个研究群体,从中取样,作专访,由此推导出不回答信访的人的性生活,再和回答信访的统计综合在一起作统计分析。海特女士一九八一年又发表了“关于男性性行为的海特报告”,发出十一万九千份问卷,回收到七千二百三十份,就采用了这种方法来纠偏。

刘教授的调查,实质上是针对一些特定群体的,如果能够和海特一样把这些群体在人口中的实际百分比对照,就可以使人们清楚看到其代表性所在之处了。比如在第28页表2—1列出十大城市中学生取样数和各城市所占百分比,如果能再加上两行,包括这十大城市中学生实际数目和相对百分比就更好了。

统计是借助数量去探究群体之间相互关系的一种方法,是一个非常有用的工具。但是统计未必可以揭示群体之间的内在关系。以一个最经典的统计题目为例:抽烟和肺癌发生率有相当高的相互关系,保险公司就据此对吸烟和不吸烟的人制订了不同的人寿保险收费标准(几乎相差一倍)。但是这一相关系数并不一定可以推导出吸烟致癌的医学结论。因为至少还有另一种可能:有肺癌倾向的人容易吸烟上瘾。到底哪一个结论正确,或者二者全有若干道理,要由医学上的研究来决定而不是单纯统计可以回答的。统计可以表明在吸烟和肺癌上有某种强烈的联系,去给医学研究的人提供线索,但是却无法据此回答何为因果。以性调查来说,统计可以表明手淫的普遍性,但手淫到底对身体有害、无害甚至有益,是性医学要研究解答的问题。所谓色情文学、影视和性犯罪的关系是另外一个例子。在逻辑上,大多数性犯罪者接触过色情文化和所有接触过色情文化的人有性犯罪的比重是完全不等效的两个命题,仅仅从前一命题是推导不出色情文学使人性犯罪这一结论。

作为“中国两万例性文明调查报告”,笔者认为应当是中立的,客观地阐述事实的。但作为《中国当代性文化》,是刘达临教授根据调查报告作出自己的分析和论证,不可能也不应当是完全中立或纯然客观的。刘教授的这本书中写出很多有趣的结论,给人们的思索打开了一扇不同的窗户,也启发人们不可再以想当然去判断复杂的事物。至于他人是否同意他的观点,是见仁见智的事。只是反驳刘教授的人们要记住,刘教授的观点是有实践、有数字支持的。只有在对等的水平上,才能商榷。那就首先要好好读一读这本书。这的确是一本值得一看的好书。至少,这本书比较科学地研究了中国人最大的禁忌之一——性,或者说为它提供了大量的事实材料。说到禁忌,似乎没有一个社会没有。但是,社会越发达,越开明,禁忌应当越少。到了现代社会,人就会更加要求“凡事问一个为什么”。这一问,不免就问出了究竟,也许竟由此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讲某一学问领域“无禁区”,并不为过。也许研究到后来,发现这一领域的某一部分对某一部分人不能全开放(例如“儿童不宜”之类),但就这一“问”来说,还是无“禁区”可言的。即使说这里那里还要禁,那时也是自觉的了。总之,无论禁与不禁,都要研究,都要探讨,然后为之。要注意的只是,在研究探索过程中,不要给对方“踏上一只脚”,遑论“千万只脚”了。

(《中国当代性文化——中国两万例“性文明”调查报告》,刘达临主编,上海三联书店一九九二年九月版,3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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