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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州”到“五大洲”

1992-08-24浩力

中国青年 1992年8期
关键词:九州世纪观念

浩力

中华民族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为灿烂的农业文明。古代中国人关于地理的知识,关于山脉、河流、地形、土壤、植被、气候等方面的丰富知识,是这一文明的重要内容。但是,对于人类居住的这个地球,对于整个世界,中国人的认识却显得惊人地苍白和贫乏。这同高度的文明形成落差。直到19世纪中叶,大多数中国人仍然只有一种“天下”的观念,而没有“世界”的观念。

古代中国人的“天下”观念,同“中国”或“九州”的观念相差无几。

“中国”一语,初指“京师”或“京都”,即国之中心;复指“中州”或“中原”,即华夏族聚居之地,也即现今的河南一带。随着汉族活动领域的扩大,又指黄河和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地区,同中原王朝的版图逐步接近。“中国”作为专用称谓,特指国家的全部领土(包括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已是19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九州”的观念,大约酝酿于战国时期,成形于秦汉之际。它的范围,大体不出华夏民族和临近民族的活动区域。“九州”之中,各州的名称、分划和位置,在不同的著述中多有差异,因为它不是真实的行政区划,而是笼统的地理分区。“九州”之说,为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提供了划分政区的框架和构想,因此,“九州”成为统一的中国的代称。

“天下”的观念虽然出现较早,大约也是在秦汉之际才有比较确定的内容。狭义的“天下”,即指“中国”或“九州”。广义的“天下”,则兼容域外或海外的蛮夷之国。广义的“天下”观由两大支柱所支撑。其一,中国乃中央之国,居天下正中,蛮夷之国居于四边。其二,中国乃泱泱大国,占天下十之八九,蛮夷小邦仅占十之一二。这就是中国人关于世界的观念了。明末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来华,他所见到的职贡图和海图就是这种观念的体现:中国的15个行省居图之中,四周零星分布若干岛国,合计所有岛国之疆土,不及中国的1个小省。这种地图的形制作为官方舆图的主流,源远流长。直至20世纪初期,这种地图仍在民间广为流传。

战国时期曾经有一种“大九州”说。根据这种学说,中国只是天下八十一州之中的一州,名曰“赤县神州”,中国之内的九州不得计算为州。每九个州合为一大州,各有小海环绕,互不相通,是为“大九州”。九个“大九州”之外另有大海环绕,是为天下。这种天下观念极富想像力,不过它毕竟是一种虚幻的演绎,无法征信。它的创始人是邹衍,齐国人。齐地滨海,“大九州”说确实透出海洋文化的气息。或许因为如此,它才始终偏离中国人地理观念的重心,只能为神话和志怪所纠缠。

其实,中国人广义的“天下”观念只是古代东亚文明的历史写照。把自己的活动空间看作整个的世界,这是上古民族的普遍特征。只是中国人保持这种特征过于执著,从上古越过漫长的中古,一直迈向近代的门槛。而希腊人早在公元前5世纪,就以欧洲、亚洲和利比亚洲(非洲)作为世界地理的分区;在公元前3世纪,就相当精确地计算出地球的大小。

东亚大陆背山面海、土地辽阔,为中国文明的创立和发展,提供了足够宽广、足够多样、足够安全的地理环境,使中国文化在世界几大文明古国之中一枝独秀,绵延数千年而未断绝。然而这个地理环境,也塑造了传统中国文明相对内向和保守的性格,限制了中国人探索世界的脚步和目光。

据史籍记载,最早向西方“探险”的中国人是西汉的使节张骞。张骞“身所至者”,出新疆西部不远,安息(波斯)、条支(阿拉伯)等国只是有所耳闻。东汉班超远征西域,派遣部属甘英前往大秦(罗马),甘英抵达“安息西界”,为大海阻断去路,未能完成使命。按照汉代官方史书的记述,大秦国“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差不多同邈远的神话传说融汇在一起了。唐代的杜环大约是最早到达亚洲西部边境的中国人,不过他是作为战俘,被大食(阿拉伯)人带往中亚和西亚的。唐代高僧玄奘和义净,分别经陆路和海路远赴印度取经,堪称壮举,只是足迹不出亚洲的南部。在气象恢宏的汉唐盛世,中国亦无人走出亚洲的疆域。元代建立了横跨欧亚的大帝国,推进了东方和西方的交通,然而元代远行者的西行记录,尚不及甘英和杜环。明初郑和七下西洋,浩浩荡荡的中国船队远达非洲的东岸,只可惜昙花一现,空前而绝后。

从汉代至清代中期,阿拉伯国家和欧洲国家的商人、使节、传教士访问中国,络绎不绝。元代来华的马可·波罗就是杰出的代表。他们把世界东方的信息传到西方,不断修正和充实有关中国的知识。中国人则是坐以待客,对于世界西方的知识只能得诸口传和耳闻,含混或错误的信息可以世代相传,经历千年而不得纠正。所谓“地生羊”的故事就是典型事例。公元9世纪,关于拂林国(东罗马帝国)有地生羊、“脐与地连,割之则死”的传说写入唐代的笔记小说。10世纪,《旧唐书》以文入史,将其写进《拂林传》。11世纪,北宋修《新唐书》,照收不误。16世纪,著名学者李时珍撰写《本草纲目》,也将这种既非动物亦非植物的乌有之物列入他的科学著作。18世纪,清代的百科全书《渊鉴类函》仍然将其收录在案。即使在19世纪,多数士大夫和老百姓也不曾对“地生羊”这个怪物发生怀疑。

“地生羊”的故事反映出中国人对于远方世界的无知,同时也表现出中国人特有的“东方的智慧”。中国人对于域外异闻,绝不过分认真,也绝不存有强烈的好奇心理,这或许淡化了很多“地生羊”一类的荒唐认识。不过,这种对于未知世界的冷漠态度,比对于它的错误认识距离真理更远。欧洲人15世纪以来的“地理大发现”,开辟了人类认识世界的崭新天地,逐步勾画出地球的真实面貌。中国人则抱持着古老的“天下”观念,不知道天外有天。

明代末年,利马窦绘制的《山海舆地图》、《坤舆万国全图》先后在中国刊刻。士大夫们第一次知道地球上有五大洲和三大洋,有热带、温带和寒带,中文里面第一次出现亚细亚、欧罗巴、亚墨利加、地中海、大西洋等词语。另一位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出版了他编写的《职方外纪》,第一次用中文著述向中国人介绍有关世界的知识。但是,只有少数官员真心接受了这些新鲜的知识。多数士大夫不是以消闲赏玩的态度,就是以顽固拒斥的态度对待它们。这个地理知识的启蒙时期未能维持多久就遭到全面清算。明末的《圣朝破邪集》有一篇批判文章,抨击利马窦“以其邪说惑众”:“中国当居正中,而图置稍西”,中国地土广大,而图中“如此蕞尔”,“其肆谈无忌若此”!到18世纪后期,《大清文献通考》犹谓利马窦“所称五大洲之说,语涉诞诳”。同一时期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对艾儒略介绍的世界知识表示怀疑,以为“多奇异,不可究诘”,不过它的态度相当宽容,只是说“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录而存之,亦足以广异闻也”。

中国人“安土重迁”的社会意识根深蒂固,它与“闭关锁国”的政策一脉相通。少数先进的中国人曾经尝试冲破这种社会意识和政策的藩篱,大多没有结果。明代杰出的地理学家徐霞客,对于中国旅行家的行迹“多囿于中国一隅”,感慨不已。他梦想“为昆仑海外之游”,探索前人从未接触过的广大世界,可惜未能如愿。

中国的官绅和百姓以“九州”为“天下”的观念迟迟不能更新,而世界却迅速地发生着变化。19世纪中叶,英国人用兵舰把这种变化送到中国深闭固拒的大门跟前。

1840年鸦片战争前夕,大清帝国对于它的对手英吉利国几乎是一无所知,道光皇帝匆忙下令查明英国情形。琦善“访知”,英国乃女王主政,女王且自行择配,“是固蛮夷之国、犬羊之性,初未知礼义廉耻,又安知君臣上下”。耆英奏称,英人夜间目光昏暗,难辨东西;骆秉章奏报,对付英兵,但以长梃俯击其足,应手即倒。这一派胡言,居然也让道光皇帝深信不疑。就连林则徐也认为,中国只要禁止茶叶和大黄出洋,“已能立制诸夷之命”。他还认为,“夷人除枪炮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这些错误的判断不久就被战争的进程所推翻。战争的失败,终于使少数先觉者将目光转向“九州”之外,转向“五大洲”和三大洋。中国从此迈上了走向世界的漫长而艰辛的历程。

孙中山于1887年出国之后,“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立下改造中国的雄心。1853年马克思写道:“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孙中山以及无数革命与改革的先行者的经历和业绩,证明这个论断是正确的。直至今日,这个论断也没有失去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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