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设想
1992-08-24薛文祥
薛文祥
世有英雄,也使竖子成名
这一天多么神奇。
1987年盛夏,国际俱乐部会议室虽然冷气开放,25岁的毛来仍然感到浑身躁热,面对满头银丝的学界权威和各级领导,他知道这一天也许将决定自己的一生,当他托出势必引起争论的改革方案时,不安与自信使他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了陌生。
《创办一个社会主义性质的、真正集体所有的新型企业方案》,这一方案标题本身便显示着一种否定的力量,也就是说,在毛来这个小伙子看来,以往的集体企业并非是真正的集体企业。因为集体是相对个人而言的,所以集体就是联合起来的个人,没有个人就无所谓集体。而以往的集体企业职工与企业并无内在的联系,职工与企业财产无直接关系,只是在待遇上与全民企业职工略有不同,实际上是与全民企业没有多少区别的“二全民”。
那么,真正的集体企业应该是什么样的?
毛来的方案设想:办厂不要国家投资,职工集资投股;办厂不要主管部门,企业依法自主经营:企业资产集体所有,不可分割,但又有名有姓全部落在个人名下:分配按劳取酬,辅以按股分红……
从专家和领导脸上丰富的表情中,毛来已意识到自己的方案已远远超出一般经济改革的范畴,因为它终于触动了曾让多少改革者喟然长叹的企业所有制这根敏感的神经。毛来完全相信自己这一方案的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因为他的自信来自自己的实践和长久的思索。
1984年,乘改革之风,毛来从一个工厂团总支书记的岗位转到一家集体企业文学青年印刷厂担任厂长。年轻气盛的毛来本想大干一场,带领职工改变企业面貌。如同许多改革者所做的那样,他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定员定额,奖勤罚懒,还有他擅长的思想教育工作……可是一年后,毛来困惑了,他明明感到了职工们蕴藏着的热情,可这些热情就如同湿柴,无论如何也点燃不起来。工人们把工厂看做是别人的,一次失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企业财产,工人们既然是主人,那么财产就是大家的,可是许多人竟无动于衷,好像发生在眼前的不是一场火灾,而是逗人的游戏!是工人觉悟低吗?下结论是最容易的事,但如何改变现状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毛来冥思苦想,下决心解开这个谜。也许令毛来感到意外的是,谜底其实并不难寻,那就是职工总是在被动地接受企业的管理,当人们总是在说职工是企业的主人时,他们又发现自己在企业中无处行使评价的权力,职工与企业的内在联系其实都只体现在理论上,具体到个人则显得苍白无力。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改革已让人失去兴趣,即使是再先进的西方管理手段在这里也会失去它原有的魅力。
体制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毛来的观点是:在职工主人观念空虚的同时,低水平的大锅饭分配制度和主管单位的任意平调,一点一滴地消磨着职工的积极性,企业失去自我积累和发展的动力,而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便是企业还没有按照集体经济应有的质的规定性进行改革。
问题的提出也许不是毛来的专利,不少理论家们在理论的研究中肯定是毛来难以企及的。但是,重要的是在于实践,25岁的毛来在这时的选择也许终将使他成为中国改革舞台上一个独具特色的角色。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中国改革和发展的渴望为每一个新思想的萌发和实践提供着前所未有的诸多机会,可以说,毛来生逢其时。
但凡是改革,便意味着艰辛。
理论往往是灰色的,只有付诸实践,新思想之树才会常青。
如果毛来仅仅把《创办一个社会主义性质的、真正集体所有的新型企业的方案》提出之后便将其束之高阁,无论毛来还是他的方案,也许将如流星,留给人们的仅仅是瞬间的记忆。
当专家和领导们为毛来的思想而惊讶和议论纷纷时,当人们为毛来设想的企业到底是姓公还是姓私而为他感到担忧时,毛来已下决心将理论付诸实践。体制的改革充满风险。同时也充满挑战和机会。改革走到今天,绕开它已不再现实。公有制的原则必须坚持,但实现形式可以探索。问题是,谁来做这个风险的承担者?
毛来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也是大胆的。他最直接的愿望就是把企业的命运与职工捆绑起来,成为一体,也就是利益的共同体。充满探索欲望的毛来认为此时自己已别无选择。
真正的主人是什么样的
毛来选择的第一个试验点就是文学青年印刷厂。
这是上海市两家全民单位的联营企业,厂内全部资产,包括毛来本人,都属于他们所有。毛来的申请碰壁了。谁愿意让自己的企业与自己脱离?反正都是国家的财产,再亏损,也无损于个人的利益。毛来退一步,要求承包,但也未获准。毛来无奈,可他不愿让自己的探索永远停留在文字上,思想的活跃激荡着他这颗不甘寂寞的心,他非搞这个改革不可!
改革首先是观念的革命。它将打破旧有的利益分配关系,因此,没有阻力反而是不正常的。
但毛来毕竟年轻。
自筹资金,自主经营,不要主管部门,只此一条,它首先冲击的,正是许多机构或个人的权力!
当毛来苦口婆心地申明着自己的想法时,却未曾意识到他其实是在让别人放弃某些已行使了多少年的权力。终于,不安份的毛来引起了领导的不满,一纸公文,毛来的厂长职务被罢免了。
毛来在愤怒中似乎又参悟到了什么。一厂之长,尚且轻易地由人升降驱使,主人的意义体现在何处?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命运失去选择和决定的权力时,你如何说服他承认自己是一个主人?
毛来终于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了一个别无选择的关头。矛盾已不可调和,观念的对峙使他无法企望得到企业主管部门的理解,而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辞职。
毕竟捧了多年的铁饭碗,毕竟当了多年的国家干部,辞职后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自己的归宿在哪里?理想会不会变成一场空梦?可是,不把自己放进去的改革叫什么改革?正因为改革势必触及每个人的自身利益,它才变得纷繁复杂,也才会阻梗重叠。而这种种羁绊,都莫过于人的自身的思想樊篱。毛来,你能超越这一点吗?
无论如何,辞职已是他必然的选择。
但他的申请被领导否定了,而且他受到了处分和除名处理,这使他无法申请营业执照,毛来只有寻求法律的保护。于是他上诉上海静安区劳动仲裁事务所。仲裁的结果,以厂方败诉而告终,个人胜诉,这在静安区劳动事务所还是第一次。
毛来终于跨出去了。1988年7月,一个颇具用心取名“主人”的印刷厂诞生了。20来个青年,不吃皇粮,辞去公职,集合在毛来麾下。他们每人出资至少五百,共集资5万元,悄悄地干了起来。由于实行自愿结合,自行筹资,自主经营,自负盈亏,按劳与按股分配结合的企业运行机制,一种全新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在主人印刷厂出现了。
当有些企业一方面大力宣扬主人翁精神,一方面又为职工不关心企业命运而苦恼时,主人印刷厂没做过一次动员,没喊过一句口号,但是,爱厂如家已深深融入人们的意识并化为具体的行动。一次,职工小胡不当心踩坏了一个凳子,被马师傅看见了,他立刻责问:“怎么这样粗心?”小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个凳子么!”马师傅生气地说,“这可不是你原来的厂,集体的东西不当回事。这里有你的份,也有我的份,而我的份比你更多。你当初入股才一份,而我出十份,你踩坏一个凳子,就是咬了我十口,而我只咬了你一口。”小胡听了,不再说什么,转身到财务把钱赔了出来。
主人厂这种爱厂如家、勤于职守的事例不胜枚举,而一切都发生得自自然然。这是因为企业的体制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意识和行为。毛来的注释很独特:主人翁精神虽是一种文化现象,但有了物质基础才会有生长点,这生长点就是职工看得见摸得着的与企业休戚相关的利益,主人翁精神就是这种利益的内化的结果。
主人印刷厂的职工随时可以查阅财务账册,随时可以向厂长提出质询。厂内任何重大事务,均以一人一股,一股一票的原则进行表决。厂长如果一年有三次超过半数的不信任票,则自动引咎辞职。职工的参与,源于职工的利益结构,而经营管理的透明度,又是职工参与程度深浅的先决条件。一次,毛来外出洽谈业务,因下午急着回来开会,便叫了辆出租车,此事立刻受到全厂职工的批评:“办厂初期底子薄,不该大手大脚。”
春节到了,其他单位都喜气洋洋地发年货,毛来看到大伙拼命工作,便也想发一些过年礼物,没料到立刻遭到职工否决,他们说:“钱要用在刀刃上,再说,何必蜻蜓吃自己的尾巴呢。”
1988年分红的时候,全厂上下都很激动。按规则,5万股金提取分红基金12000元,但是,职工很快将其中6000元做为生产资金再投入。不久,20来个青年又投股14000元,资金再投入比原基数增加了40%。
主人印刷厂以其独特的运转方式,带来了高效益和积累。办厂一年多,他们的劳动生产率为12.2万元,为全市印刷行业平均数的4倍。人均创利1.25万元,高出同行业平均数的2倍。但是,他们的集体积累占74%,个人股金仅占26%。在利益分配上,国家占46%,集体占28%,个人占26%。主人印刷厂20来个青年,不要国家一分钱,为国家创税利20万元,其中尚不包括减免税7万多元。
主人印刷厂的“主人现象”令人瞩目。
沧海沉浮,方显主人本色
1989年秋,毛来成了上海华东师大经济学家陈伯庚门下的硕士研究生。他不想做只有热情的求索者,而一手理论,一手实践,成了他探索集体企业改革的“文武之道”。
当主人印刷厂的职工们为自己的主人地位而骄傲时,社会上对主人印刷厂是真集体还是假集体的争论也开始了。有人坚决认定这是一个假集体,理由是国家工商总局制定的三条集体企业的规则:1,筹资合成的资本必须规定偿还日期;2,企业公有财产不与任何成员直接相连;3,企业执行法定的集体企业财务、会计制度。与上述三条相悖即按私营企业登记。
但毛来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主人印刷厂是合作经济而非私营经济,是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集体企业。判定一个企业的性质,不能只以资产的来源和归属这个静态标准来衡量,还要以资产同劳动结合的运动过程进一步衡量。资产来源和归属虽属个人所有,但一旦组织起来就产生了质的变化。
毛来归纳出合作经济和私营经济的四个不同点:私营企业是出资人雇佣职工进行雇佣劳动,而合作企业的劳动者本身就是所有者;私营企业是出资人按资(本)分配,工资只是购买劳动力的价格形式,合作企业虽有股金分红和按资分配成份,但是以按劳分配为主,不允许两者倒置;私营企业是由少数出资人或其代理人进行管理,合作企业是由劳动者又是所有者的全体成员通过一定组织形式进行民主管理;私营企业也要提取生产发展基金,但在政策允许下可由出资人撤回分割自行支配用于消费,而合作企业的税后利润必须提留公积金、公益金等公共积累,且具有不可分割性。
但是,规定是死的,主人印刷厂被定为私营企业,工商部门拒绝换发企业法人登记营业执照,主人印刷厂无法办理“报刊印刷许可证”,经营立刻陷于绝境。
1990年7月,3岁的主人印刷厂终于停止了它的改革试验,他们把企业的全部积累捐给了所在地区长宁区教育局,并正式以一般集体企业划归有关部门领导,教育局也将调派新的厂长。
生活真是一个圆吗?起于一点又归于一点?毛来不服,他四处呼吁,利用各种机会寻求领导的支持和关注。这年12月,上海市长朱Rong基在一份关于主人印刷厂的材料上做了批示:“这个印刷厂不要当‘假集体清掉了,可以继续试点,办法可研究修改。”
市长的一个批示,一路的绿灯开到底,做为市经委和体改办的综合配套试点,毛来又回到了改革的舞台。此时主人印刷厂已出现了严重的亏损,毛来自信只要继续改革,主人印刷厂定会走出成功之路。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1978年,当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个庄稼汉搞起包产到户这一新的农村经济体制时,带头人严宏昌受到了严肃的批评。但谁曾想到,正是这几个青年,竟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
如果农村改革是土地呼唤主人的话,那么城市改革则是否是企业在呼唤主人?同样的20多个小伙子,同样的发展历程,历史会公正地评判毛来和他的伙伴的改革试验。
长宁区委看上了这个有勇有谋的小伙子,要调毛来担任区体改办副主任。主人印刷厂的职工说:厂长的去留,应由我们决定,别人无权干涉。好大的主人口气!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毛来以主人印刷厂厂长身份兼区体改办副主任。厂长兼政府职务,在全国也是罕见。
毛来依然雄心勃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中国多大,改革的舞台就有多大。
中国的改革将要证明:谁是主人谁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