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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噩梦醒来是早晨

1992-08-24魏群

中国青年 1992年10期
关键词:老队员中国女排女排

魏群

巴塞罗那,中国人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却将一份耻辱和悔恨铸刻在中国女排姑娘的心头:第7名,20年从未有过的惨败。虽然人们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然而,无法更改的事实就这样冷冰冰地告诉世人:中国女排栽了!

其实,角逐场上胜败寻常事,可是,在一个把体育胜负与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国度,胜败的意义就不那么简单,不那么寻常了。何况中国女排有过那么令人目眩的辉煌,何况“女排精神”早已被赋予那么厚重的几乎带有宗教色彩的政治内涵,所以,中国女排的一落千丈,亦如同中国女排“五连冠”一样,令国人心中翻卷起无法平衡的波澜。

于是,我们看到当举国上下欢欣鼓舞地为奥运健儿庆功,将5位6位7位数额的奖金填写在金牌得主的存折上时,中国女排的姑娘们也首次正襟危坐地面对着噼噼叭叭光闪不停的摄像机镜头,在沉闷中检讨,在泪水中反思。

笔者无意对这种胜负之差别进行或褒或贬的评判,只是“女排现象”使笔者再一次想到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们的体育事业该有什么样的社会氛围?如果一个社会总是凭藉着一种政治化了的目光去看体育,且不说我们的胜者是否能永远地承担起振兴中华的重负,仅就败者而言,这又是否有助于他们能真正无私无畏地正视和估价自身,敢于和勇于承认自己的差距呢?假如老老实实地说一声“我们确实不行”总会与毁坏一种精神同日而语,那么谁又能心甘情愿地去承担这难以承担的责任呢?

笔者走访了几位女排姑娘,并将她们的所思所想整理出来,或许也会为中国的排球事业增加一份思考。

巫丹如是说……

从训练场回来,巫丹告诉我的头一句话是:“我觉得太累了。”

提起巴塞罗那,她的心情显得愈发沉重。“说什么呢?惨啊!我1985年进国家队,‘五连冠我赶上了两届。1988年汉城奥运会,我们惨败苏联,15:0,奇耻大辱,触目惊心,但是一想到自己还年轻,还有雪耻的机会,心里仍然充满着勇气和信心。1989年作为4名老队员之一,我继续留在国家队,我多么希望在自己的排球生涯中,能够离开老女排的光环,去拿一次不是沾光的而是凭自己和新队员们打出来的世界冠军啊。1990年是一次机会,我们又一次失掉了,希望寄托于巴塞罗那,没想到输得更惨。我们为什么总是把握不住机会呢?输给荷兰队,大家痛哭失声,我当时完全陷入一种绝望的心情,我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驻地的。后来想到如果能胜巴西队,我们还有希望。可我们最终不能战胜自己,当然也就无法压住对方,顶不住也翻不了,结果兵败如山倒,还是输掉了这场球,也失去了我们仅有的最后一次机会。惨不忍睹的第7名为我的排坛生涯安排了一个饮恨终生的结局……”

“冷静下来想想,这样的结局也并非偶然,”

巫丹接着说,“在我看来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教训。我们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太高,只看到自己的优点长处,却看不到别人在竞争基础上的进步提高,只爱讲他人的劣势,却常忽略自己的缺陷,只看到邀请赛上一些好的成绩,却对奥运会这样的大赛残酷性认识不足,几乎没有心理准备,因此面对强有力的意想不到的进攻,只能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这是其一,我们的技术不过硬。世界上新技术发展很快,可我们基本上还是老一套,很陈旧。技战术也比较粗糙,小环节上很不细腻。过去我们是靠造成对方的失误让她把分送过来,现在却是每场球自己都要拱手送掉好几分,自身的失误实在太多了。尤其就个人来讲,实力特点不明显,猛一看人人都能上场当主力,大家似乎都在一个档次上,训练中总是变换主力阵容,这就造成主力阵容波动大,不稳定,场上核心人物不突出,缺少主心骨,一人失误,全场皆乱,全盘皆输,这是其二。其三,我们的作风不过硬,关键场次都没有拿下来,缺少老女排的狠劲、顶劲、翻劲。当然精神并不万能。中国女排确实带给我很大的荣誉,我在女排的成长也是十分艰苦的。那时候,我和月明是新队员,邓指导对我俩天天是单兵教练,单独折腾,老队员严厉而挑剔的目光也时刻注视着我们、刺痛着我们的自尊心。那时我们觉得连空气都全透着令人窒息的压力,真是苦透了,也难透了。我曾经产生过怨言,甚至对老女排不理解、反感。后来,我才慢慢感觉到这种严格要求和超常训练,对我的成长和提高有多重要,我才真正领悟到,‘女排精神绝不能只成为人人会喊的口号,它是比常人多付出百倍千倍的血汗,包括眼泪。那段时间掌握的技术确实扎实而过硬。可是我总感觉如今的日常训练过于温和,缺少超常的磨炼和艰苦。”巫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看上去她心头的重负却没有丝毫的减轻。我记起,除了输球的痛苦以外,她还比别人更多着一份懊恼,有关“误服中药”的事情使她一直闷闷不乐。她觉得老天爷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实在是过于残酷她一向是“兴奋剂”最坚决最彻底的反对者,何况用她的话说,排球是需要理智和节奏的运动,根本用不着兴奋剂,真的服用了这东西,很可能会弄出许多笑话,比如球还没打过网,你就兴奋地蹦起来,那叫什么打球啊,那不是犯傻吗?她这么年轻,身体素质很好,平常营养药物之类的东西她是一概不用的。她说:“当通知我被检查出带兴奋剂时,我当时就傻了,我想这一定是搞错了。连国际排联主席听了都很吃惊,认为这绝不可能。因为几年来在多次重大的国际比赛中,我曾多次被抽查,从未出过这类问题,他几乎是看着我在排坛上长大的,他相信我的清白。尽管后来进行了澄清和说明,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我看来一个运动员的人格和声誉比赢球输球重要得多。那些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队友教练一直围在我身边。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现伤病,为什么要去吃药,唉,人要不走运,事事都背气,生活真的很不公平……”

她再次沉默,良久,她抬起头:“这没有想到的最后结局,我将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在返回祖国的这些日子里,我们收到许多来信,得到那么多的理解和关心,我感到受之有愧。或许命运不会再给我一个雪耻的机会,我最终不能如愿以偿地拿一个令自己安慰的世界冠军,但是,我还是要对队友们说一句,为了女排的重新崛起,我们要真正地卧薪尝胆!”

赖亚文如是说……“

既然干上了排球,最高的愿望就是进中国女排、最高的目标就是拿世界冠军。1989年我如愿以偿地来到国家队,我真想尝尝世界冠军的滋味。艰辛的准备全是为了巴塞罗那奥运会的一拼,谁知我们充满信心地走进奥运村,却惨败而归,无颜见江东父老。”

赖亚文,这位身高1米87,在球场上凶猛如虎的大连姑娘,在场下的谈吐斯文而又沉稳。

“巴塞罗那真是一场噩梦,不,即使做101个梦,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思绪将她带回奥运会的日日夜夜,她的回忆异常痛苦和动情:“第一场打古巴输掉了,大家觉得是预料中的事。第二场打荷兰,我们无论在家里还是到赛场,都没把它放在眼里,在世界排坛根本提不上档次,小菜儿,我们的心里轻轻松松的,毫无失败的准备。2∶0拿下前两局,发现打得并不那么顺手,从教练到队员就一味地想着快拿下来快拿下来,换班换人,居然乱了方寸,连输两局。到第五局,我们竟然没有了信心,懵里懵懂地一输到底。比赛结束,我们一起冲进休息室里痛哭失声,一直哭了一个多小时,才返回驻地。尽管谁也不愿接受眼前这个现实,但必须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还有下一场比赛在等着我们。教练、领队、老队员、新队员之间连夜互相谈心,互相勉励。两天的时间,只练了一堂课,蓁时间就是开会,卸包袱,调整情绪。从平常看我们的实力强于巴西队,但阴影还是影响着我们的自信心,打得不顺手时,阴影更加扩散,没有办法,我们只准备到输古巴,遇到这种情况,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只能是兵败如山倒。输给巴西的那个晚上,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大家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哭:一次次机会让我们一次次葬送了,到最后连一点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竟然落魄到要和西班牙决名次,大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9点30分打完比赛,回到村里已是下半夜两三点钟,袁导和一些领导同志还在门口等候我们,让我们好好休息。我们怎敢闭上眼睛啊,以后的48小时,我只强迫自己睡了不到3小时。当时我最强烈的一个愿望就是见到父母,扑进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一场,其他人和我的心情差不多,因此,我们都迫不及待地从巴塞罗那往家里挂了电话。队友周红原计划奥运归来就举行婚礼,家里已经操办好了一切,可是她一个电话打回家泣不成声地说:不办了。我们这些女孩子还可以互相哭、互相说,最惨的是教练,他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他面对的压力最大。我们挺理解他,强忍着眼泪去劝慰他。7号提前返回祖国,一下飞机,我首先看到我的妈妈在向我招手。她4号就从大连赶来北京等我,为的是让我一下飞机就能感受一份温暖,得到一份安慰。多好的妈妈呀!在机场休息室里,中央电

视台节目主持人倪萍手拿一束鲜花向我们走来。她演《中国姑娘》时的女排体验过生活,对女排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的眼圈红红的,我们的眼睛模糊了。这时有许多聚集在机场的球迷仍然拥挤着让我们签名,还不停地鼓励我们说:没关系,从头再来。我们愈发觉得对不起他们,沉重的双手根本提不起笔来。”

赖亚文哽咽了,她坦率地说,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推向这样难堪的境地,现在我们就是要好好反省一下我们的问题。事实证明,没有老女排的精神就是不行。女排精神就是拼搏,而现在我们条件好了,奖金比过去也多了,拼劲搏劲却有所衰退,骄气娇气有所增长。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们不会珍惜。一场球处于举劣势,不是想怎么把它咬住,而想这个球不要了,下个球再说吧。当然,还不光是个精神问题,我们在实力上缺少致人于死地的绝技。我们一直讲自己是一流水平的队,但与美国队比,人家网上比我们强;与独联体队比,人家的稳定性比我们好;与古巴队比,人家的攻击力比我们强;即使我们最没看上眼的荷兰队,人家的10号队员还是欧洲目前要价最高的球员,而我们却没有一个明星队员。不是说输了球一切就都不好,但我们总是太能宽容自己,总善于为自己找到借口,来说明这是偶然而不是必然,这一点是非常致命的。

李国君如是说……

李国君的一只脚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走路一瘸一拐的。和我交谈时,她不得不把双腿平放在床上。

26岁的女排队长说,直到现在,她的脑子还是乱哄哄的,每晚都被噩梦吓醒,巴塞罗那是强刺激。

或许正如赖亚文所说,在最痛苦的时刻,女孩子最爱想到父母,李国君向我谈及的话题首先从她的爸爸妈妈开始:“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温暖和善民主的家庭,父母信基督教,对孩子充满爱心。上学时,尽管妈妈希望我‘改过,不再打排球,去考大学,但当发现我对排球那么专注,那么想打出个名堂,便付出全部的心血支持和培养我。小的时候每到一处比赛,爸爸妈妈从没落下过一场。爸爸妈妈是一般工人,家里生活不富裕,可我被选入国家队后,只要是在国内比赛,爸爸妈妈不惜把家里的积蓄都铺在铁道上,总是伴我去看比赛,而且老是喜欢往行家身旁凑,听人家如何议论和评说,然后整理成笔记给我看。这次进军奥运,临走时,我和爸爸妈妈有个约定,奥运期间我要和他们通三次电话,一次是打完古巴,一次是打完预赛,一次是打完决赛。输给古巴,父母在电话里自然是一番鼓励。输给荷兰,连我感情上都无法接受,他们心里就更失落了,而且在电视转播中看到我受了伤肯定着急,我打了第二个电话,忍着眼泪告诉他们,我伤得不重,打巴西一定能上,中国队还有希望,就等着看我们比赛吧。可是,第三个电话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打了,输给巴西,三战三败,一落千丈,我能对父母说什么呢,只会流泪,我不需要安慰。”

“上帝跟我开了玩笑,”李国君镇定了一下情绪接着对我说,“荷兰那场球,我的左踝骨韧带肌肉断裂,当时强烈的剧痛和懊恼真如五雷轰顶;我的脑子炸开了,头皮直冒冷汗。怎么会遭这样的灾祸,我一直含泪坚持打,但已力不从心,跳都跳不起来。这场球下来,队友们抱头痛哭,我已流不出泪来。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脑子里只想着父母的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找到医生请求连夜打了12针封闭,这是常人所不敢用的药量,可为了排球,为了国家的荣誉,即使断胳膊断腿我也认了。在打巴西之前的两天里我一直坚持围着奥运村跑、跳,我就是要上场,要在仅剩的华山一条路上杀出来。可是打巴西时,我的韧带肌肉再次被抻断了,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我不是个意志品质脆弱的人,平常很少在人前流泪,而此时场上的我已是泪流满面了,我恨自己啊!我被换下场来,偷偷躲到休息室又打了一针封闭,我要上场!

“兵败巴西,奥运夺牌的梦想彻底破灭了。那一夜我来到大海边,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好朋友,已经首开纪录,为国家夺得第一枚金牌的庄泳陪在我身边。她想帮助我分散精力,可我的心就像眼前这波浪起伏的海面平静不下来啊,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夜。

“我很内疚,在关键的大赛中负伤,给本来就紧张的新队员无形中又增添了心理重负,更加压抑。我很自责,在危难关头,作为一名老队员不能撑起局面:作为队长,不能始终带动同伴一起战。我觉得很辜负国家,这一切将是我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我也问心无愧,因为我毫无保留地尽了自己的全力。

“我不赞成因为输了球就否定一切,应该说这几年我们全队的管理和训练比以前大大加强了,全队上下很团结,很抱团。今年夏训,队员们都比着练,老队员都有所提高,新队员提高更大。胡导身体不好带病领着我们进行那么高强度的训练。助教陈东和的爱人不幸遭车祸,仅回家10天料理丧事,就匆匆赶回参加比赛训练,这些都令我们队员很感动。我也不服气,因为输了球就甚至连受了重伤,也一定要说成是娇气碰到小病小伤就不能坚持,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当然,我们输了,一切都无话可说。当然,我们确实有很大的问题。比如在实力分析上我们只会和自己的眼前比,却忘记了世界也在进步,一些差队已开始从低谷走向高峰。我们的自信心是建立在自我陶醉基础上的。就说打荷兰吧,我们竟轻敌到连荷兰队的第一手资料都没搞,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打球是来不得半点杂念的,必须全身心投入。可是我们的精力往往被能不能打赢,输了怎么办,责任怎么负这样的一些患得患失的念头所干扰所分散。袁导说的有道理,我们往往是自己被自己打倒。”

好一个坦诚的李国君,她的这番话令我生出许多感慨。假如这一回她和她的队友们夺得了奥运金牌,那么她所叙述的这一番经历一定早就被当作英雄事迹大加宣扬……“运动员是吃青春饭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老了。但我对自己的事业依依不舍,即使这次之后我离开中国女排,我仍然不能放弃排球。”

我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里含着两颗硕大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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