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的“穴鸟”
1992-07-15余凌
余 凌
一九一一年,卡夫卡在他的一则日记中写道:“我的名字叫卡夫卡,这是希伯来语,它的意思是穴鸟。”
“穴鸟”的形象对于卡夫卡一生的性格及其生活方式有着一种暗示作用:“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自掘一条蜿蜒的甬道,以遁避世俗的伤害。”“洞穴最可爱的地方在于它的寂静。”卡夫卡的一生也正是这种“洞穴”中深居简出,孤独寂寥的一生。《卡夫卡传》对于这种穴居的生活方式有着详尽的描述。
“就我的经历而言,学校和家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抹煞我的个性,我可以暂且忍受这些野蛮的压制,但是,我的心灵却留下了创伤,这个创伤是治愈不了的。”这种创伤感使卡夫卡从小就作出了一个决定:与外界断绝一切往来。他成了一个“独自冷峻思索的孩子”,对外部环境充满了冷漠感和拒斥感。外界对他的一切干扰都令他胆战心惊,甚至会“被落在我怀中的东西”吓一跳。他走进了一个封闭的洞穴世界之中,对孤独的固守成了他的心灵的最大的慰藉。
卡夫卡在给他的第一个未婚妻费丽丝的一封信中这样描绘自己所渴望的生存方式:“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杜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创作。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我将会从怎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地窖中的穴鸟”,堪称是卡夫卡一生形象的最恰当不过的写照。这象征了他过的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孤独并渴望孤独是他一生的恒常的心灵状态。也正是在这种孤独的心境之中,卡夫卡把他的思想伸展到人类生存的最深的领地。他为自己营造了最狭小最封闭的现实生存的空间,却在这种有限的时空之中把探索指向人类最广袤的心理存在的时空。终其一生倾向于过一种内心生活的卡夫卡,在他的心灵深处开拓了一个比外部现实世界远为辽阔的心灵世界。他获得了无限的思想的领地。这种获得,正是以他现实生活的巨大的丧失为代价的,也正因为这种必要的丧失,才造就了卡夫卡。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这样描述卡夫卡的世界:“卡夫卡的世界与任何人所经历的世界都不像。它是人的世界发展到一个极端并且尚未实现的可能。因此,人们谈论卡夫卡的预言维度。”“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因此,人物与他的世界都应被作为可能来理解。”文学因此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研究人类存在的可能性。正是从这种“可能性”的角度,米兰·昆德拉把卡夫卡视为一个地窖中的先知和预言家。卡夫卡以他对人类生存可能性的探索为人们建立了另一个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的世界,一个可以与现实世界互为参照的世界。“可能性”构成了卡夫卡文学世界的一个至为重要的范畴。人的本质更主要的是由他的存在的可能性来决定的。这种可能性是在人的已然经历和尚未经历的一切生活中展开的,是在人的想象力对人的可能性的生活方式的把握中丰富的。正像卡夫卡,作为一个“地窖中的穴鸟”却以他非凡的幻想力建构了一个“与任何人所经历的世界都不像”的人类可能具有的世界一样,我们不仅要从他个体平凡而孤独的生活经历中认识卡夫卡,更要从他的想象的文本世界中来把握卡夫卡,才能认识一个预言家的卡夫卡的真正本质。
卡夫卡说:“生命就像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的伟大,一样无穷的深邃。我们只能通过‘个人的存在,这细狭的锁眼谛视它;而从这锁眼中我们感觉到的要比看到的更多。”卡夫卡正是在他“地窖中的穴鸟”的生活方式的选择中找到了他的“个人的存在”的锁眼。透过这个细狭的锁眼,他看到了并且向后人展示了一个无限伟大,无穷深邃的生命存在的可能世界。
(《卡夫卡传》,克劳斯·瓦根巴赫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四月版,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