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冷淡
1992-07-15李银河
李银河
知识社会学创始人曼海姆的名著《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用了很大篇幅专门论述知识社会学,主要是知识发生学即产生思想的社会背景一类问题。书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在我看来是关于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论述,这些论述也是被人们最常提起和引用的。
曼海姆为意识形态和乌托邦所下的定义与一般人不同。他指出,意识形态这一概念是指在政治冲突中统治阶级一方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回避不利于它的统治的事实时形成的对世界万物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统治阶级群体的集体下意识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掩盖了社会的真实状况,并把这种意识固定下来。乌托邦思想则属于阶级冲突中的反对派,即是那些被压迫的群体的意识。他们在思想上有摧毁或改变既存社会秩序的强烈愿望,致使他们不知不觉之中只能看到那些被现存秩序所否定的东西。他们对现存的事物完全不关心,在自己的意念中改变了现存的一切。他们的思想并不是对现存状况的制断,而是改变现状的指南。在乌托邦精神之下的集体下意识被行动的愿望指引着,背对一切可能动摇其信念或摧毁及改变现状的意志的事实。
提起意识形态人们往往首先想到马克思,其实这个概念远在他之前就已形成。早在拿破仑时代,有一批法国哲学家,他们抛弃了形上学的研究,试图将社会科学置放在人类学和心理学的基础上。现代关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的定义源于拿破仑当初称这批反对派哲学家为意识形态专家(ideologists),按照他的本意是指这些人的思想是不现实的,后来才被后起的政治家用作与实际联系在一起的概念。
曼海姆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首先强调的阶级地位在人的思想形成中的作用的理论,是马克思第一次把意识形态同政治、经济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因此现在一提起意识形态,人们就很自然地想到马克思主义。它的一个主要方法在于透过思想形式的表面现象追寻影响这些思想形成的阶级利益和阶级地位。这一点过去只是马克思主义对资产阶级思想进行分析的武器,现在也成了别人对马克思主义本身作分析的武器。
曼海姆将十九、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和最具代表性的思想概括为五个主义(思想):科层保守主义,保守历史主义,自由民主资产阶级思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以及法西斯主义。
科层保守主义的基本意图在于把一切政治问题转化为行政问题,它在德国占据统治地位,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多握有行政权力。
保守历史主义属于贵族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然也是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但保守历史主义与科层保守主义之间的关系往往十分紧张,它的势力主要在大学。这一思想的基本特征是,它意识到在行政能掌握的范围之外还存在着非理性的领域,承认在人们的政治行为中有无法组织起来的、不可预测的成分。
自由民主资产阶级思想认为,一切政治行为可以由与科学的三个组成部分相对应的理论来概括:第一是关于目标的理论,在具体政治中为理想国家的理论;第二是关于国家正面功能的理论;第三,它认为“政治”即是现存国家形式向理想国家形式的过渡方式。这一理论把重心放在议会主义以及各利益集团(目标集团、权力集团)之间的冲突上。
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曼海姆首先持二者不可分割的立场(而西方一般称英国、北欧国家为社会主义,原苏联东欧集团为共产主义)。他认为,这种理论属于直觉主义(intuitionism)的范畴,是一种希望用极端的理性主义方法来解释社会现象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思想产生的根源首先是某个特定时期的生产关系状况,其次是阶级关系,此外还用结构的改变来理解思想的改变。然而,如果严格遵循理性的原则来解释一切,就无法解释革命这一现象,因此,在辩证转变的概念之中又包含着非理性的因素。马克思的思想似乎是一种使非理性行为理性化的尝试。(第118页)
最后,法西斯主义是一种活跃的非理性思想,它的基本点在于认为历史不是由群众、由“沉默的生产力“创造的,而是少数精英人物的自我实现。这种激烈而彻底的非理性主义与保守主义的非理性因素是不同的。对于有些学者强调列宁主义中的法西斯主义因素的作法,曼海姆不同意,认为二者的区别是不应忽略的:苏共在当时虽然是少数,但他们确是阶级的代表,并不仅仅是少数精英;他们的非理性行为背后也还是有理性的因素的。
在书中稍后的部分,曼海姆把人类乌托邦思想概括为四种形式:
乌托邦的第一种形式是基督教的“千年盛世”说。在十六世纪的欧洲,一个新起的宗教教派主张教会与国家分离,基督徒要反对私有财产,恢复原始基督教的宗教共产主义生活。他们确信基督会降临人间引导众人到“千年盛世”。作者指出,历史从古代向现代的转折点正是这个千年盛世乌托邦与被压迫阶层的要求汇集在一起的时刻,它是人类第一个乌托邦。
乌托邦的第二种形式是自由人文思想。它是从现实冲突中产生出来的,属于中产阶级的思想。与保守主义的形态学观点不同,自由人文思想与社会主义一共产主义思想都信奉历史的单线发展论,而自由人文思想的历史单线发展论有两个来源,一个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另一个是德国僧侣观念的世俗化。
乌托邦的第三种形式是保守思想。信奉这一思想的人最初为土地所有者,他们原本对意识形态并不关心,不能在理论上对自己的立场作成功的解释,直到黑格尔出现时,这种情况才改变了。黑格尔是保守主义思想的大师,其思想的主要特征在于,如果说自由主义认为未来是一切、过去毫无意义的话,保守主义则恰恰相反,认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过去或是过去有过的。
曼海姆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列为乌托邦的第四种形式,这在我们看来,可谓反动,但以曼海姆对乌托邦的定义来看,也未必如此。曼海姆认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比自由主义乌托邦更加激进。在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在未来而不在过去这一点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同自由主义是一致的,二者对现存秩序均持反对态度,都认为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在未来,这是它们共同反对保守主义的契机。区别在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时间表更加确切一些,认为那是在粉碎了资产阶级文化之时。
在西欧北美,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在现代几乎完全消失了,至少已不再像十九世纪那样蓬蓬勃勃。那种把人的思想与社会群体的特殊地位、生活状况和利益一一对应的作法已经让位给对人类动力(冲动,drive)结构的永恒形式的研究。曼海姆在谈到这一点时提到它的两个代表人物是弗洛依德和帕累托(Pareto)。前者以对人类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发现著称;后者则作过关于“剩余”和“衍生物”的著名区分,以为一切变化多端的外在形式不过是数种(六种)人类基本冲动的衍生物。休谟在他的《人类理解研究》中对人类动力的永恒形式作过经典的论述,他说:“如所周知,在人的行为中有一种伟大的一致性,在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人的性质在其原则和行动上保持不变。同样的动机总是在产生着同样的行动;同样的事件总是在同样的过程之后出现。抱负、贪婪、自爱、虚无、友爱、仁慈、公共精神,所有这些热情在不同程度上混合在一起,分布于社会之中,从世界之初直到如今,仍然是我们迄今为止所观察到的一切人本行为和业绩的源泉。”(第230页)为了对意识形式和乌托邦在现代的式微加以说明,作者曾以表现主义艺术为例:在表现主义艺术中,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初始的意义,只为销魂的感觉(ecstasy,销魂、忘形、狂喜)服务;他又举出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为例,它对人类信念的研究抛开了一切宗教的具体的历史因素,到达一种赤裸裸的狂喜的“就这样存在着”的境界。
我认为全书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对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由超时空的人类冲动所取代这一现象的描述。曼海姆本人似乎对这一现象表示忧虑,他说,我们有可能进入这么一个世界,那里将没有任何新东西,一切都已完成,每一刻都是对过去某一时刻的重复,一切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因素全都没有了。没有意识形态还问题不大,但是如果连乌托邦也没有了人就会变得和物一样(不比物多出什么)。人到达了理性存在的最高程度,任何理想都没有了,成了一种“仅存冲动的造物”(merecreatureofimpulses)。人将丧失创造历史的意志,也丧失了理解历史的能力。(第236页)这真是一幅恐怖的图画。事实上人不可能全无理想。人总是在追求更美好的目标。在我看来,有一个基本的目标,它不属于任何意识形态或乌托邦,那就是人类追求更舒适、更快乐的生活这一目标,或者说,更美好的物质和精神享受这一目标。那个英文字ecstasy所包含的意义——消魂、忘形和狂喜正是人类追求的最高境界。在这个目标之外,一切其他目标都是不诚恳的、多余的、甚至可能是反人类的。我们有了这个目标就够了,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为什么人不可以成为“仅存冲动的造物”呢?人并不因为仅存冲动而变得与物同,因为首先,物没有冲动;其次,人的冲动也不仅包括生理的冲动——想吃、喝、睡、排泄——还包括精神的冲动,要追求消魂、狂喜的境界。我们的生命就是要去除一切妨碍我们达到此种物质与精神上的消魂境界的障碍,舍此之外,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是值得人类去追求的。(我不认为这种想法仅仅属于人文主义的意识形态或乌托邦,而将它视为一个不自我欺骗的人扪心自问就可以得到的共识。)
按照曼海姆的逻辑,一个社会的上层要维护现存秩序就需要意识形态,一个社会的下层要改变现存秩序则需要乌托邦。据此,一个社会对意识形态或乌托邦的需求越强烈,这个社会必定有着极其的不合理处;反之,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的淡薄、式微意味着人们对现存的秩序可以接受,无大异议,即认为现存的一切有较大的合理性。在当今世界上,不仅在西欧北美这些发达国家中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已趋消亡,在原苏联甚至中国这样的国家也发生了普遍的意识形态(或乌托邦)冷淡(或者说不再狂热)。人们不再像动乱时期那样关心意识形态的论争,把它看得那么严重,也不太关心各种乌托邦思想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上述这些社会中人对现存秩序持肯定态度的证据。
从目前中国的情形(由“难得糊涂”一语的流行反映出来的政治冷淡)看,社会各阶层的人们对国家的现行体制和政策是抱着希望和基本上持肯定态度的,相信事情会向着更符合理性的方向推进,这种肯定由政治冷淡(意识形态冷淡、乌托邦冷淡)表现出来。而那些仍旧仅仅热衷于意识形态、认为应当把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加以强调而不是以实际行动促其实现者,其潜台词却往往是认为现状有极大的偏差,即偏离了社会主义,偏向了资本主义,因此有必要重申和加强作为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种人只是少数。中国人受意识形态论争之苦已经太多,事实是从一九五七年以来,这种论争给我们带来的只有痛苦——残酷的人斗之苦。噩梦醒来,我们已经落后于人几十年。到了我们彻底抛弃这些过于热中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激情的时候了。我们也不需要任何新的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只需要一步一步走向我们的目标,争取人民的幸福生活(邓小平:发展生产力,提高综合国力,提高人民生活)。中国人民的意识形态冷淡和乌托邦冷淡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意志,也证明他们对目前在中国进行的一切所怀抱的希望。这显然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Karl Mannheim,Ideology and Utopia,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