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上有心痕
1992-01-01七巧
七 巧
那天清晨,天阴沉得很。我自患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独自到河边去散步。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道路上有成片成片自行车碾过的泥印,街上赶早的人们实在过于嘈杂。谁都希望新生活能从一派宁静和秩序开始;但现实是夜以继日滚动的节奏不可能出现一次断止。如今,我似乎已多多少少学会了接受现实,学会把绷得过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翻出患病前的照片,才能强烈感受到容貌上不小的变化。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愈加没了分量。而更残酷的是,我的眼睛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极少照镜子。那种失去美丽的沮丧几乎弥漫成一种青春的悲观,我从来没象今年这样渴望过健康。对于疾病的种种感受是如此孤独;连最亲近你的人也顿觉你无法理喻。于是对爱情,我也不得不开始了怀疑。
有一只粉色的塑料小鸟,一直偶然地摆放在我的写字桌右角。一天,我无意中给她上了几下弦,她立刻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去,最后终因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桌上。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有几分象她。过去的几年里,我就象上足了发条的玩具马,一惯逞性子为生计所累、为情感所累,太过疲劳地奔忙。及至有一天,当我发现爱情是需要平等地给予,而我自己却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没有能力付出的时候,我知道我又走入了困境。果然,就在这时,挂在爱情腰上的call机叫了,他要走了。我知道这世上真地没有绝对的付出,付出关怀,付出时间;在这个充满激烈竞争的社会里,为任何人放弃一次机会,都可能是丧失了一次一生的机会。假如我们同时需要奔跑,我们也许会是并驾的两匹坚强的马;假如有一个倒下了,爱情的马车就随之颠覆了。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心在四分五裂。等着他复机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已经无数次地预感到了我“栽”倒了。我就用这个字告诉了他,我“栽”在你这里了。我说我栽倒了,是因为我从没象这次这样感觉到力不从心地悲哀,而且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躲避这种悲哀的临头,但我失败了;我说我栽倒了,是因为对这种失败所感到的无奈,一个女人在不安全状态中生存的恐惧终于爆发了。
另一次实实在在的栽倒,发生在我为散心而出游的异地。那一天我计划要去当地很有名的一个纪念馆参观,然后还要去最繁华的闹市逛街。然而我坐上汽车以后,感觉到气短,汗水不一会儿便浸透了我的衣服。多少次我都想挤下去换一口新鲜空气,但厢内的拥塞,以及对自己承受力过分的信心,都使我一次次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为生活而养成的习惯,不到迫不得已绝不肯改变最初的打算。然而,这一次,我失败了。就在快到目的地时,我晕倒了。一瞬间,我感觉我的神智进入了沉沉黑暗,无数张陌生的脸拥向我的身后。那一瞬我真正体会到了一种静止的绝望,因为直到那时我还在想接下去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以为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倚坐在破旧店铺的石阶上会感到狼狈,那种绝望会继续破坏我的心境。然而,没有。几乎没有人注意我。我独自坐在那里,却觉到了安全,甚至还有几分欣喜;掏出手帕很平静、很舒缓地擦去臂上、腿上的层层虚汗,心中默默地想着,我还能站起来,我不用躺,我还能往前走,我还要去逛街。
有许许多多内心的感受都是我们自己完成的。所以指望有一个人能永远陪伴并洞见这种感受岂不是太过理想?要想活得好,就得学会忘掉晕倒时的绝望,学会一个人背起行囊出游,学会享受孤独,享受粗糙,享受不动声色看站台上陌生的人们洒泪惜别。
天渐渐晴朗起来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块石板坐下。河边的人们不住回过头来望我。我知道我年轻时,也曾有过青春的美丽。但如今人们望我,却是因为我眼睛的异样。我不太在意成年人的目光,他们大多数人的表情都告诉我,他们明白这双眼睛是遭逢了疾病的侵害。但对幼儿,我却有很深的顾虑。我的小外甥女从刚刚认人的时候起,见了我,就总是要哭,或是躲闪。我想大概是我的眼睛吓住了她。天真的孩童对美和丑、善与恶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但对疾病却是无知的。我也是到今天才感觉到自己并没有钢铁般强硬,也绝不象牛马那么壮实,才开始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过多的报怨只会损坏内心的骄傲,要是能象孩子那样,摔疼了就哇哇大哭几声,过后便忘掉一切该有多好。儿童的身上有多少我们原始的本能:恐惧的本能,寻求保护的本能,没有怨言的本能等等,而最最可贵的就是忘记的本能。忘记过去,忘记造成疾病的种种原因,忘记自己曾经还有一双明媚的眼睛,甚至忘记那只call机的响声。即使是很丑很可怕的一双眼,也能望见广阔的天空,如烟的树动;望得见湖水的波光,柳叶的震颤;望得见诗,望得见画,还望得见每一颗心灵的美丽。所以小宝贝,当我抱着你的时候,我们还是相通的。
从河边走回来,街上的人稀少了一些。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慢慢骑过去。年轻的爸爸带着他刚刚学会提问的儿子,父子俩一问一答,童音和男音和满而显出悦耳动听。红灯的时候,我追上去望了一眼父子俩,那一刻我真地觉得时间在倒流——那孩子紧闭双眼,脑袋仰着抵在爸爸的腭下。
(王军、闻化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