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叩卡踏浪行
1992-01-01廖辉英
廖辉英
成为一个专业作家之后,我个人的背景引发不少人的兴趣。在他们眼中,我突然进军文坛并崭露头角,似乎有点像灰姑娘或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太传奇也未免太幸运、太容易了。这当中,是否有什么“绝招”?
社会急遽变化,许多行业被迫萎缩乃至消失,更多的人在不适应的工作或不良好的人际关系中张望彷徨。做为一个现代人,生涯中转变的地方,究竟是危险或转机,或许和个人处理的态度很有关系。因此,别人的模式,就有一些值得参考的价值。
委屈于父母心目中的“金饭碗”
母亲常常喟叹说,尽管我平日非常乖巧听话,很少让她操心烦恼,但我天生注定有“反骨”,否则怎么都在大事上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我第一件“反叛”的事,是大专联考时将中文系填为第一志愿,而且一口气将前20个志愿都填了各校的中文系,因我向来爱好文学和写作,而父母则希望我到日本念药学。
1970年大学毕业,因为我矢志不肯去国中教书,父亲便要求祖父介绍我去“合会”(现今的台湾中小企银)中山分社上班。职位是临时雇员,薪水只有1200元。对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生而言,做这个工作确实很委屈,不过父母认为银行是金饭碗,我只要通过社内举办的升级考试,便可成为正式的办事员,薪水是现领的四倍左右。我勉为其难地呆了6个月,记帐的工作很呆板,在那种学非所长的地方做事,自暴其短的生涯,常常令人沮丧又彷徨。
呆了六个月,自认已可向祖父交差了,我便在当年12月辞职。离职后很快就逢春节,在那三个月之中,我拼命地看报纸找工作,白天到处碰壁,夜晚回到家里,还得忍受母亲的唠叨,日子实在难过极了。
在广告天地里“小试牛刀”
三个月炼狱般的失业日子终告结束,我在1971年4月2日生日当天,通过考试去国华广告公司上班,职务是文案撰写。撰文的工作对我而言是牛刀小试,但广告的天地既辽阔又充满魅力,我发现自己很快就喜欢上这份工作,而且成绩即刻被肯定。我在国华任职一年便有同业出高薪挖角,但我认为自己虽然不错,到底离顶尖尚远,学习比高薪重要得多,因此按兵不动。
我在国华一待四年,对跳槽风气极盛的广告界而言,“稳定性”算够高的了。但是,当时国华的体制,女性甚难出头,再待下去的发展有限,因此我便接受三倍于原薪水的主编职务,到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女性刊物《妇女世界》月刊任职。
两次“跳槽”,迎接挑战
从广告业转行到杂志界,以后又跳槽到建设公司和企管公司。在每一次换工作的关键时刻,我总是自我评估:这个工作可以胜任吗?会不会后悔?“空降部队”必定遭受排斥,我应付得来吗?
只要自忖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我便义无反顾地投入其中。如果能借变换工作的机会接受挑战,吸收更多知识,培养更多能力,丰富自己的生涯,岂不甚好?
32岁那年,我终于结婚。婚后随先生到高雄做房地产生意。由于遭逢1980年政府打压房价、经济不景气,又因本身资金短缺,所以不到两年,公司便结束了,我负了巨额债务铩羽归来。
一知道公司干不下去,我连一丝自怨自艾的时间也不浪费,即刻谋到一份高薪的企管公司职务,搬回台北第二天,便正式开始上班。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胎第三个月,由于阵痛而住院安胎,医师认为我高龄怀孕,工作压力又大,要保住这个孩子,非得彻底休息不可,最好静静待在家中休养。
我思忖再三,自己34岁了,好不容易才怀了孕,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孩子。就这样,我私下决定,再口头与先生打了个招呼,便辞职了。
业余作品中了“状元”
刚离职的头几天,睡了几天好觉,享受了自毕业以来十多年中唯一休息的几日。但是,不到一周我便觉得自己在家虚耗太浪费了。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某天我看报时,发现第五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正在征文,截稿日期只剩22天。
记得当时,我坐在位于顶楼的燠热租屋中,不停思忖如突破这个困境。文艺青年时代早已远飏,这些年来,转战商场,根本连副刊也难得细看,而文坛更是陌生。我还能写吗?是否要参加比赛?写些什么?
一个人犹疑了半个下午,最后终于想:参赛又何妨?天知、地知、我知罢了,即使落选,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相反的,说不定还会有什么突破呢!
于是,我的成名作品《油麻菜籽》便在此时诞生。我花了16天连写带誊,酷暑之中,挺着大肚子,挥汗疾书,然后在截稿数天前寄出。
寄出稿子后过了将近一个月,胎儿的状况已经稳定,从前的一位客户正缺广告负责人,于是我身怀六个月孕,便又开始上班,只是时间缩短为半天。
那年9月中旬,《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先生来电告诉我说,《油麻菜籽》得了首奖,而且难得的是,五位主审委员一致票选为第一名。10月2日,我挺着大肚子去领奖,文坛没一个人认识我这个半途出家、中断写作达12年、与文坛没有任何牵连的女子。
从业余写作到成为专业作家
得奖以后,我仍不认为自己可以靠写作为生,所以我还是天天上班,利用在上班之余写下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不归路》。这本著作在第二年得了《联合报》第八届中篇小说奖。同年,《油麻菜籽》、《不归路》都相继被改编成电影,前者还为我得了金马奖的改编剧本奖。
这时,我自信已能做一位专业写作者,而孩子也开始懂事粘人,我便在第三年辞去工作,专心在家写作。
1986年,我们举家迁往英国,本来预计要到剑桥大学,以访问学者身份教两门课并修个博士学位,后来发现再次怀孕,39岁再度做了母亲,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且稿约愈来愈多,两个孩子又都年幼,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我而言,更上一层楼固然重要,但家庭却更加不可疏忽。
在人生的风浪中奋力拼搏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转弯之处。迎面而来的,或是好风好浪,或是惊涛骇浪,不一而足。遇上了好风浪,如果没有及时风浪加脚程,也是枉然。而再大的恶浪,只要有一口气在,没有熬不过的。我总觉得,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最难,找自己的“位置”也最难。如果能早点自知,接下来就是锲而不舍的行动罢了。行动的力量在于要有勇气和即知即行。我如此一个平凡的女人,能找到自己该在的位置,而且幸而有能力在这个位置上努力扎根,当面临生命低潮,我没有坐下来哭泣,只是尝试用自己有限的特长去叩关。我并不知道关卡有多高,闯关有多难,但是如果我只是去想着自己能否过关,是不是自不量力,那么我也许会失去行动的勇气,而就此留在那试炼点怨天尤人,甚至抱恨终生。
人的才智实相差无几,知道自己,而且培植自己,在该当行动时奋力一搏,大致皆能过关。当然,也看当事人是否愿从脚下做起。
我在大学毕业后,虽不能马上执笔写作,但却明白自己可以靠一个脑袋、一枝笔,在相关行业安身立命。我相信自己也有“试试看再说”的勇气来游走其他行业、多看多学。因此,在面临被迫在家休息时,我能够以几乎全然的门外汉,用半辈子蓄积的经验,奋力一搏闯入文坛。
我从事专业作家多年,写作内容又多以动辄一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为主,如果没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实干精神和写作纪律,如何能在全职主妇生涯之余有此产量?努力的方向与持之以恒,真的是非常重要的。
(魏丽华摘自台湾《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