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幽默感吗?
1991-08-20新平于褚
新平 于褚
“我们还有幽默感吗?”这问题提得实在不很“幽默”,而且不合时宜。因为林语堂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指出:“‘中国人有幽默感吗?这个问题无异于阿拉伯商队问人:‘撒哈拉沙漠里有沙子里?”
的确,在我们的生活中,幽默简直是无处不在。比如某日笔者赋闲在家,一戴红箍大妈上门来宣传基本国策,讲只生一个好的道理。笔者答道,本人年届不惑,尚无子嗣,又反问道:“不知您老膝下几何?”红箍大妈面有得色,答曰五虎外带一枝花,尔辈断无此等福份。这等幽默,着实够得上档次。只是幽默太多了,反倒不知派什么用场,就像撒哈拉人守着沙子用不上,还得到外边找水一样。这决非笔者凭空捏造。记得几年前有一部叫作《死去活来》的喜剧片,笔者有幸一睹为快,却不幸在此之前刚看完一本外国幽默集子,于是便有了考据成果:这部喜剧片里的噱头,竟然差不多都能在那本外国幽默集中找到出处。或许幽默之道,天下一体,我们的编剧才华盖世,一个人足以“幽默”遍全世界。不过这种“巧合”原本是难得一见的,谁知又让咱们碰上了第二回。今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一出《警察与小偷》的小品令观众捧腹不已,——自然,陈佩斯和朱时茂的表演是没说的。只是笔者对小品的情节有“面善”之感,细细想来,果然有这么一篇小说,转载于《读者文摘》1989年4月号上,题目叫《神奇的警服》。
我们身边的幽默是沙子,还得把外边的“水”引进来——我们还有幽默感吗?这也许应验了林语堂的另一句话:“中国人的幽默多见于行为,少见于口头。”
其实“幽默”在中国人口头本不少见,梁实秋将其舶来之前司马迁谓之“滑稽”冯梦龙称作“戏谑”的这玩艺儿,自古就活跃于案头民间,乃至成为我们民族的特性之一。太远的且不说,即如相声大师侯宝林,他那张嘴里大约除了舌头和牙齿就是“幽默”了。
不幸的是,如今说到侯宝林都觉得那么遥远了。现在幽默这玩艺儿一到了某些相声、喜剧演员嘴里,反而不那么“幽默”了。当然你可以说只要能逗人笑便是幽默,然而尽管各种工具书对“幽默”的解释不尽相同,尽管幽默的直接效果是引人发笑,你总不能说挨了胳肢或摔了一跤引出的笑声就是幽默的效果吧?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的一些号称“幽默”的作品,正是用胳肢人或摔一跤的方法来逗人笑。
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也最恶劣的是拿别人开心。两位相声演员台上一站,一位说:“怎么看你怎么像我那儿子,淘气,还不听话。”那位自然也不含糊,爷爷姥爷的扯上一通,于是互相拿对方户口本上的成员开涮。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啊Q之流,“儿子打老子”。乃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我说你肥得像猪,你说我瘦的像猴,这就颇有些街头无赖骂架的气势了。再有就是拿乡下人开心,用方言取笑。方言土语本可增加喜剧色彩,偶一为之,或能产生效果。可如今的喜剧小品中方言则成了包打天下的杀手锏,一时间小品演出成了“各地方言大联展”,南腔北调荟萃舞台,不知是跟方言区的人民过不去,还是要和普通话决一死战?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宋代杂剧的正出表演后有所谓“杂扮”,据《都城纪胜》载:“杂扮或名杂旺,又名纽元子,又名技和,乃杂剧之散段。在京师时,村人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人以资笑。”有书为证,看来如今动不动操着山东腔唐山腔拿乡下人开心的,却原来是“杂扮”的正传!当然如今先进多了,岂止“山东河北村人”,“欧洲美洲洋人”不也一样给拎到台上当了笑料?或许我们看着那些黄发碧眼的老外台上一站,便如观赏猴戏一般,开心之余,竟获得些外交胜利的快感,也未可知呢。
虽然从现象上看幽默是对事物一般逻辑的某种扭曲,但那是一种有意识的理性的倒错,它离不开人的正常思维和健康心理,所以幽默是人类健康心理的一种反映。拿别人开心,无论如何说不上心理健康,因而也和幽默大相径庭。《大日本百科事典》在解释“幽默”一词时说:“幽默不是以居高临下的超然心态来讥讽他人愚蠢的笑,而是在嘲笑他人的同时又倾注了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可悲本性的哀怜的一种内涵复杂的笑。”“包括自己”这四个字可说是揭示了幽默的真谛。钱钟书写书成了名,慕名者踵门求见,钱先生有话:你觉得鸡蛋好吃,还非得亲眼见见下蛋的鸡吗?以自己比母鸡——而不是别人,人类的大智慧大潇洒,不正在这真正的高级的幽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吗?笔者认识的一外国留学生曾出谜语一则:“外国人洗澡——打一北京食品”。谜底是什么?“涮洋(羊)肉”。这才是正牌的幽默,其效果与把那老外弄到台上出“洋”相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有人以为,幽默乃西方舶来品,中国人文化心态与西方人不同,所以在幽默上无法与西方人比。此话也不尽然。中国俗语语有云:“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美国的俗语则是:“爱响的轱辘多上油。”在幽默的心态上,你能说没有相通之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在幽默上的缺撼,又与心态不无关系。这倒不是表现在文化的内涵上,而主要是表现在方法上。看来我们有一种定见:悲则深喜则浅。当今时代呼唤开拓进取,崇尚理性思维,大伙儿奔深沉去奔深刻去的同时,幽默这东西似乎便成了浅而又浅俗之又俗的生活点缀。这实在是文化的悲哀。幽默决不是与深刻相对立的。在世界文化史上,幽默历来被视为一种推动文明发展的强大力量,一种优秀的民族文化素质。法国启蒙思想的象征——孟德斯鸠精神和伏尔泰精神所包含的深刻的思想中,幽默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在世界文学巨匠的名单中,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并列的不还有狄更斯、马克·吐温等人吗?伟大的时代在产生深刻的哲学文化思想的同时,也必然产生创时代的幽默。所以笔者以为,实现现代化固然不可缺少民族的精神和深刻的思想,同时也需要幽默的素质。
这类话似乎有人说过了,连带着“幽默”的定义也下了好几种。但笔者还想饶上几句,即我们的幽默危机,与我们的思维方式不无关系。一个思想刻板、囿于思维定式、毫无想像力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幽默不起来的。幽默往往是将两种或几种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事物以特殊的手法联系在一起,使之产生逻辑混乱的喜剧效果。所以幽默特别需要丰富的联想力,需要一种迅速的横向的思维能力。马克·吐温在《竞选州长》里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种香蕉的地就像不知道什么是袋鼠一样。这就是一种横向思维式的联想效果。笔者总奇怪,为什么国外的一些卡通片如《米老鼠和唐老鸭》之类总能使人捧腹不止,而我们的一些动画片却味同嚼蜡。看来就是联想力使然。《西游记》有多么丰富的想像力,60年代的动画片《大闹天宫》进一步发挥了这种想像力,所以它的艺术效果包括幽默效果充分体现了出来。后来出的动画片《金猴降妖》则把功夫用在了本来并不深奥的主题上以及音响效果上,结果弄得凄凄惨惨,鬼影憧憧,而且节奏拖拖沓沓,全然淹没了原作的机智幽默风格。
至于说到素质,这是尽在不言之中的了。其实也不止是幽默,有一段时间,可以说是眼泪和笑声双双贬值。近来出了一些有真情实感的好作品,眼泪贬值的情况有望改变。可笑声贬值将伊于胡底?姜昆解释相声水平不高的原因是大多数演员自编自演仓促上阵,“难免粗制滥造”。这大约符合一些实际情况。然而当年唐韵笙先生面对3名观众也一丝不苟登台献艺相比之下今天的演员既没人拿盒子炮逼你上场,又没有砸饭碗之虞,自觉准备不足还要糊弄观众,说得过去吗?
近来蒋子龙君在报纸上提倡“幽默运动”,如此甚好。只是在“运动”之前,希望还能把我们的幽默感先给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