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论台阁体》
1991-07-15宋远
宋 远
《论台阁体》,并非单纯讨论文学及一种文学创作的形式,而是将之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来进行追源溯流的研究。
洪武废相,渐后,始有内阁。乃自翰林院中简任词臣,作为天子的文学侍从,“职司代言”,能“预机务”,因有台阁之称。而台阁体,即是这样一批“毫无事权”的“文墨议论之官”(见《神宗实录》)所创立并倡导的文体或曰诗文模式。在文学史的讨论中,台阁体向不为所重。此类作品,缺乏创造性,内容贫弱,徒具典雅工丽、雍容华赡的形式而已。对这样一种并无多少艺术价值可言的文体,似亦无投入特别关注的必要。但作者在这里所作的讨论,却接触了此前一个被人忽略的问题,即台阁体的产生和流行与明前期的文化政策及知识分子政策的关系。
作者指出,明王朝是一个地地道道由农民起义军建立的王朝。朱氏集团的主要军事政治领袖,均为贫脊的淮西一带下层贫民。青少年时期饱受饥寒流离之苦,又以长期艰苦征战而得天下。故与以往新王朝的创建者不同,他们与旧王朝及在旧王朝供职的士大夫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相反,对贵族地主阶级有着本能的痛恨,对大多出身富裕家庭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敌视心理,思想情趣上不合拍。掌权后,便用一种近似恶作剧的方式来捉弄、折辱士大夫,摧挫他们的自尊心,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如此政治背景之下,作为代言近臣的台阁体作家们,面临的是怎样的威胁?
继朱元璋大兴文字狱,无辜士子以“表笺祸”惨遭屠戮之后,又有靖难之变,储位之争,多少文士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其遭际之惨烈,数百年之下,犹令人悚然。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日有身家性命之虞。据叶盛《水东日记》载:台阁体作家“三杨”之一的杨荣曾对人言:“吾见人臣以伉直受祸者,每深惜之。事人主自有体,进谏贵有方。譬若侍上读《千文》,上云‘天地玄红,未可遽言也,安知不以尝我?安如上主意所自云何?安知‘玄黄不可为‘玄红?遽言之,无益也,俟其至再至三,或有所询问,则应之曰:‘臣幼读《千文》,见书本是‘天地玄黄,未知是否。”如此惶惶凛凛,揣摩上意,慎尔出言,方可期以保全。这样一种心态,早已谈不上自己的独立人格,又怎能还有创造精神?笔下又如何能有生机呢?当然这决非历史上的殊例,但在讨论台阁体的时候,却可用以说明这一文体形成的某种特殊原因。被称为“以文章领袖缙绅”的李东阳,作有一则《纸铭》:“以白受缁,文斯生也。以方受割,用乃成也。制于物面为功,亦何病其形也?”适可用于自况。“制于物而为功”,一切听命于制者,哪有个人的创造性可言?文人之悲哀,莫大于此罢!《颜氏家训·文章》篇曾历数文人“自陷轻薄”之状,似失之于不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曹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本是一番人生抱负,相如献赋,思王上表,求用而已。而“元瑜俯首曹氏,嗣宗盘桓司马,父子酒歌,盖有不得已也”。(语出张溥)文士之用与不用,乃至一生一死,全系于统治者的一喜一怒之中,种种“不得已”,谁当其咎?至明永乐到弘治这一台阁体盛行的时期,情况便更有些特殊。
明代翰林院,较之前代,“益臻崇宏”,“更明显的变成一个中央政府里面唯一最高贵的学术集团”。(见钱穆《国史大纲》)又有庶吉士之增设,作为后起英俊,以备侍从台阁之用。由翰林院庶吉士到内阁大臣,是一条从道德文章到文章道德的路(明代前期阁臣入阁前有担任地方官经历者尤少),通常说来,这批人是文章俊彦,而非官僚和政治家,但在被推上高位,即“台阁体”所谓之“台阁”之后,他们便随即陷入欲进不得、欲退不能,进、退皆难全身的境地,其文学创作,则必然终始受到政治环境的严格制约。这是台阁体作家的不幸,也是文学的不幸。正如作者在讨论中谈到的:“所谓‘台阁体的繁荣,乃是在文学的悲剧的时代,在无数文学家的祭坛前,被迫上演的一出贫乏苍白、丝毫不能提起人们兴致的闹剧。”
不过,说令人提不起兴致,亦未全是。通过这一历史现象而洞见一代文士的命运及文学兴衰的契机,已是“兴致”之一;何况,尚非止此?
(《论台阁体》,廖可斌著,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四十六辑,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二月第一版,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