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诗全编》序
1991-07-15适夷
适 夷
胡风为探索和发展中国人民的文学事业,战斗了一生,这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也是一场壮烈的战斗;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文学。我读书不多,不知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究竟有几人,为了文学事业,如此坚强,如此忠诚,直至壮烈地献身。胡风,是我们大家都见到,都认识的。
人们在自己所栖息的现实世界中,驰骋其才华,竭尽其智虑,孜孜不倦地创造着另一个文学艺术的世界,也即是诗的世界。也有人称之为第二个自然,他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却常常比现实更真实、更美好、更完善,使生存于现实世界的人们,脱离一切庸俗、卑劣、虚伪和愚蠢的东西,升华为具有更高的品德、智慧、思想、精神的新人,为提高和美化整个人类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一切真实的文学者,都是为实现这种崇高理想而战斗的诗人。胡风是忠诚的文学战士,他正是具有这种崇高理想的一位诗人,他不仅用笔写了大量的诗篇,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整个的生命,谱写了一篇雄伟庄严的文学史诗。
胡风是一位文艺理论批评工作者,他用自己的诗的创作实践,验证自己的理论,同时也表明构成他的理论基因之一的,是从自己创作实践中得来的切身体会,而不是那种从概念到概念的抽象空疏的教条。
胡风的诗我读的不多,无能从他的具体理论与诗作的本身,说出自己独自的见解。我只是深深地感到他的一切思想、一切作为,都是从他那个诗的世界里发出来的,他敢于想人所不敢想,言人所不敢言,为人所不敢为,而且,无论怎样残酷的现实,都丝毫不能损害他坚毅的信念。
我在另外一篇纪念他的文章中说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被强制地隔绝社会几近三十年之久,使人无法想象他这一段岁月是如何经历过来的,可是,他在恢复自由后给我的第一封长达数千字的信中,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经历,而是满怀热情的对中国今后文学运动的开展,提出了大量系统而具体的看法和想法,近三十年的惨遇,一点也没有动摇他原来的心愿,依然以自己的战斗精神紧紧拥抱着永不放手,始终在深思熟虑这个问题,尽管为此丧失了他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而无所吝惜。
我读梅志同志写的《往事如烟》,更使我受到一次极大的震动。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在整整十年中,隔离社会,睽别亲人,举目皆是冷眼和威严,没有纸也没有笔,作为一个文人,这种精神酷刑的所谓“独身房”的生活,怎么能够经受过来的。但当梅志同志第一次争取到探狱的机会与他见面的时候,也就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亲人的时候,他仍然向亲人朗朗地背诵自己写在脑子里的大段大段怀念世界、怀念家人的诗篇。如果在他栖息的现实世界之外,没有另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诗的世界,人们就决不可能在近三十年之后重新见到这样钢铁般的诗人了。
在他恢复自由到北京之后,我几次去看望他。他像一尊白石的雕像,巍然坐在沙发上。我的耳朵已经无法听清他的不多的谈话,我也非常吃力地不能表达我自己的心情,只能依靠梅志在旁传达互相的交谈。我很担心,他的身体和精神受了这样惨重的伤残,是否还能亲自写出多少万人都想知道的,他为文学斗争遭受批判而无权声辩的事实真相,以及他自己过去的和今天的心路历程呢?然而,胡风毕竟是胡风!正当他接近生命的最后,癌细胞开始在体内肆虐的时候,他的像一座熔炉似的脑子里,突然火花迸裂,光焰四射,在很短的时候内,滔滔不绝地以《评论集后记》的形式,写出了数万言的自述,后来又写了数篇宝贵的回忆文,满足了大家想要澄清这一段历史的期望。这又是一次生命的奇迹!只有生活在诗的世界中的胡风,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有人把胡风斗争的一生,称之为当代文坛的悲剧。胡风确实不愧为一位悲剧的英雄,但他不是失败的英雄,归根到底,他是胜利者。坚毅的信念往往比什么都稳固,真理可以战胜权势,弱小可以战胜强大。世界上多少有这种烈火不能烧毁,严冰不能冻结的不屈的灵魂,正预示着这个世界终将是美好的。
胡风大量的诗作,我所读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记得他的一本诗集叫《野花与箭》是几十年前就读过的,已记不起具体的内容,但他充满深情歌唱的湖山、野火、夕阳……,仍在我今天的心目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在解放初的一首小诗《小草对阳光这样说》中,这位被认为“自我膨胀”的诗人只把自己当作一丛阳光雨露下滋长的小草。小草是弱小的,但有它自己的生命,它才能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同样地,炽烈的骄阳可以使小草枯焦,淫雨和寒霜也可以把小草沤烂。正因它具有自己独有的生命,却可以从沙漠中挺出绿芽,在岩石下曲折地伸长与繁殖。胡风生前在回答两个国外文学团体提出的“你为什么要写作”时,他答复了五条,其中第一条是:“为自己真情实感而写”。记得他创作系列长篇政治抒情诗《时间开始了》时,我曾是编辑和最初的读者之一。诗中迸发出了如喷泉、如奔流、如火、如荼的高昂的激情,那时,谁不为诗人这种自己的,实际也是代表千百万人民的真情实感的史诗一样的作品而深深地激动呢?
当然,时代在前进,人的认识,人的观感也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在起着变化。时间常常是无情的,过去的感情和今天会产生很大的距离。那么,有些东西,我们今天是否还应该把它们保留下来呢?我认为,文字是可以消灭的,但历史是消灭不了的,也不应消灭的。我们保留那些东西,正是为了保留历史的真实。对胡风的某些诗篇,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