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哀愁

吴向中

法国人的散文，天生有一种优雅的意味。蒙田的侃侃而谈，帕斯卡尔的覃思妙理，那是不用多说了；卢梭的《忏悔录》和《漫步遐想录》，何等的哀怨倾诉，也浸透了从容不迫的韵致；还有萨特，一代怪杰的杰作《词语》，尽管行文跳脱俏皮，仍掩饰不住一份妙趣横生的斯文风度。而都德的《磨坊书简》，二十四篇散文，虽与他的同胞共具“一家眷属”的笔调，却平添别样的美丽与哀愁。

《磨坊书简》的风格与作者的其他名篇一样，也是浓浓烈烈的故事，平平淡淡的写出，但读过那些动人的篇什，你只会说它感人至深。

一切都是从“磨坊”开始的，这是一座靠风力磨粉的磨坊，已荒废二十多年，因此布满了野葡萄藤、苔藓、迷迭香及别的绿色植物，作家觉得这样的环境很合他的心意，把磨坊买下，每年在这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磨坊位于法国南方普罗斯旺省阿尔镇郊外的山岗上，“站在这里，普罗斯旺的美丽景致尽收眼底；阳光下的松林，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峰，寂静中突然传来的木笛声、驴子的铃声、鹬鸟的啼声……”但《磨坊书简》绝不是纯粹的晨风夕月的抒情，它只是讲一些悠远的动情的往事，还有一些奇特的传说，却使人更觉具真实。

事实上，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能欣赏这样的“真实”，他们毕竟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了。《磨坊主戈里叶的秘密》也许就不能让现代人理解，戈里叶老头儿的执着，恐怕是另一种愚昧。秘密是令人心酸的，结尾是耐人寻味的，它不乏善良和正义，但今天可能不再有那样的善良与正义。

尽管岁月的流逝，使“爱情”的颜色不复如初，可磨坊时代的爱情还是回肠荡气：牧童偶然与心爱的姑娘相遇，相遇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当姑娘倚偎在小牧童的肩膀上睡去的时候，他的内心有点儿混乱，姑娘则一无所知……(《繁星》)而让小伙子只爱着阿尔姑娘，却在结婚的喜宴上，面对了姑娘无耻的情夫，小伙子受不住了……(《阿尔姑娘》。可不管如何，他们都像坚守着生命那样，坚守心中至纯至圣的爱情。小牧童可能永远得不到姑娘，却珍藏了永恒的幸福。小伙子让，无法使蔑视战胜爱情，遂将自己毁灭。虔诚和绝决，这两样东西，似乎久已不复在“爱情”的祭坛上了。

《教皇的母骡》和《金脑人的传说》属于神奇的传说。它们当然深含寓意。前者那个母骡保留了七年的“一蹄”痛快淋漓，所有的屈辱在致命一击中得到了补偿。骡子对教皇宫廷的厌恶和愤怒，无疑是作者对现实的直接鞭挞，但故事写得诙谐有趣，使人发笑。《金脑人的传说》，本是献给需要快活故事的夫人们的，可差不多是全书最悲惨的故事。我甚至不忍心叙述它，母亲的索要，爱人的欲壑难填，没有人想了解金脑人的情感，只看见他的金脑，他的结局和命运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这个传说到底说明了什么，我一时难以明了。

还有《桑吉奈尔的灯塔》《老夫老妻》《两家小旅店》《戈歇神父的药酒》……这些题目看起来真是平常，可题目下的内容一定会让你唏嘘感慨一番。

总之，这里没有奇思妙句，只是一些“故事”而已，所有的滥调的评价全不着边儿。《磨坊书简》多半有一些沉郁的语调，也有一些明亮的野趣。好像磨坊周围那些绿色的杂生植物，不事雕琢，漫不经心。但它有一种感情，容纳了世事的哀愁和人生的美丽，两者浑然，映照着这世界的五彩斑斓，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磨坊书简》式的散文，不是我们传统的模式，它写普通的人，普通的事，很新鲜。现代作家中，沈从文先生的湘西游记，也是写普通的事，普通的人，格外的引人注目，那里面弥漫着静穆的哀愁，呈现着美丽的情思，一如都德《磨坊书简》所具有的神韵，故有持久的生命。据说沈先生曾受过都德不少的影响。看了《磨坊书简》中“那纯朴的风情、梦幻的故事、愉快的旅程……”，好像有些肯定了。

但《磨坊书简》这样的散文，比之今天的趣味，可能太多古典的咏叹，太多纯净的感伤，可谁说现代人就不需要温情脉脉呢？

(《磨坊书简》，都德著，龚灿光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九年六月第一版，3.05元)